当公元纪年最后一页日历在无人问津中翻过，当旧时代第十二个月份最后一声凌晨的钟声，在那些尚未被死亡吞噬的孤城里艰难敲响，世界，迎来了它的新年。
没有欢呼，没有庆典，没有对未来的期许。
钟声穿透被孢子尘染成暗红色的夜空，回荡在断壁残垣之间，更像是一曲为人类文明送葬的挽歌。
几乎所有还能思考、还能感受的心灵深处，都不约而同地浮现出同一个冰冷彻骨的念头：
“这恐怕……是人类文明最后的新年了。”
第六次崩坏所催生的“帕弥什”病毒，如同最恶毒的诅咒，已在人类文明的肌体上肆虐了整整三个月。
短短九十余天，曾经生机勃勃的星球已被啃噬得千疮百孔。官方统计的死亡人数——如果还有所谓“官方”的话——已经攀升至一个令人麻木的数字：七亿四千万。
七亿四千万！
这不是冰冷的统计数字，而是等同于整个北美洲的总人口，男女老少，从大陆地图上被彻底、无情地抹去。
每一个数字背后，都曾是鲜活的生命，温暖的家庭，未曾实现的梦想，如今皆化为感染区里蠕动菌毯的养料，或是凝固在废墟中的暗红色血痂。
就在新年到来的前一天，最后一丝维系着旧秩序体面的遮羞布也被彻底扯下——联合政府名义上的首都，被誉为“人类文明灯塔”的亚特拉，宣告全面陷落。
那座深埋地下、号称能抵御一切冲击的钢铁堡垒，最终未能挡住无孔不入的病毒与内部的崩溃。
消息传来，举世（如果还有“世”的话）皆寂。
这不仅仅是一座城市的沦陷，它象征着一个时代的终结。
那份曾代表着人类团结与希望的《全球联合政府宣言》，此刻已彻底沦为历史尘埃，其价值甚至比不上避难所里一张用以取暖的废纸。
树倒猢狲散……
五大常任理事国以及昔日众多的加盟成员，此刻已陷入各自为战的混乱局面。
统一的指挥？
协同的防御？
那已是天方夜谭。在生存的本能面前，任何宏大的叙事都显得苍白无力。
通讯中断，政令不出孤城，大大小小的势力如同被戳破蚁巢的蚂蚁，在绝望中盲目地挣扎。
讽刺的是，许多人发现，失去了那个臃肿而低效的联合政府，情况似乎……也并没有变得更糟，或者说，绝望早已麻木了感知。
这三个月，是文明版图被暴力改写的三个月。
昔日丰饶的维多利亚大平原，近半区域已化为扭曲血肉与破碎金属交织的诡异废墟，曾经轰鸣的农业机械如今静卧在暗红色的菌毯之下。
莱塔尼亚，超过78%的国土沦陷，浪漫的滨海走廊已成为死亡禁区，唯有少数依托天险的堡垒还在苦苦支撑。
科技与经济巨人哥伦比亚，其引以为傲的都市群和工业中心相继沉默，霓虹灯被孢子的幽光取代，高速公路成了废弃车辆的坟场。
炎土凭借巍峨的龙脊山脉和绵延三百多公里的广袤戈壁大沙漠这两道天然屏障，大部分疆域得以暂时保全，成为了这片死亡之海中罕见的、相对稳定的绿洲。
而最令人意想不到的是乌尔萨斯，这个常年经济发展垫底、几乎没有任何独立的尖端科研能力、地处北方酷寒之地的庞大区域，却因其恶劣的气候、稀疏的人口和相对封闭的环境，反而成为了病毒蔓延速度较慢的“安全区”。
无数从穆大陆等沦陷区逃出的难民，正冒着严寒与辐射尘，争先恐后地涌向这片曾经的“苦寒之地”，寻求一丝渺茫的生机。
就在这全球性的崩溃与混乱中，逐火之蛾正利用这短暂（或许也是最后）的喘息之机，完成了一场静默而坚决的战略转移。
依托西伯利亚荒原、乌尔萨斯冻土带等少数尚未被病毒完全吞噬的广阔地域，他们如同受伤的巨兽，舔舐着伤口，构筑着最后的防线。
所有的浮空战舰、核心研究设备、能源模块以及宝贵的战斗人员，都已从原先的总部撤离，分散隐藏到一系列预先准备好的地下基地或隐蔽据点中。
这无疑是一场困兽之斗，但他们仍紧握着爪牙，不肯放弃。
代理指挥九霄站在临时指挥中心的地图前，眉头紧锁。
她知道，失去了联合政府这块招牌，想要重新整合全球抵抗力量，难如登天。
昔日那些代表，如今连量子通讯都不会接听。曾经一呼百应的号召力，已随着亚特拉的陷落而烟消云散。
目前，还能通过稳定的量子通讯保持联系的，只剩下逆熵组织，以及凭借自身实力和地理优势稳住阵脚的神州等寥寥几个势力。
全球超过80%的区域，已经完全失去了联系，那里是彻底的黑暗地带，是希望无法抵达的深渊。
新西伯利亚……
某处隐秘的罗曼诺夫王朝旧宫遗址。
这里如今是逐火之蛾数个临时指挥节点之一。
九霄的新办公室，坐落在这座古老建筑群的深处一间曾经的宫廷办事处里。
推开厚重的、雕刻着早已模糊不清帝国徽记的橡木门，一股陈旧木材、新刷油漆以及电子设备散热混合的奇特气味扑面而来。房间很宽敞，挑高很高，穹顶上还残留着斑驳的宗教壁画痕迹，只是天使的面容已被岁月侵蚀得模糊。
墙壁是厚实的石料，上面挂着应急照明灯和几条裸露的、包裹着黑色绝缘胶皮的数据线缆，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房间中央，是一张巨大的、颜色暗沉的实木办公桌，桌腿雕刻着繁复的卷叶纹，桌面上却并排放置着三台超薄的高清虚拟显示屏，不断滚动着全球（残存部分）的态势图、资源清单和伤亡报告。
古典与现代，奢华与实用，生存与历史，在这里以一种极其突兀却又无比真实的方式交融在一起。
九霄走到桌后，坐在那张同样年代久远的高背扶手椅上，皮革椅面因为长期使用而显得光滑，甚至有些下陷。
她伸出手指，轻轻拂过桌面边缘一道深深的划痕——那或许是某个世纪前，某位沙皇官员的无心之举——随即自嘲地抽了抽嘴角。
“真是……颇具历史厚重感的指挥中心。”她低声咕哝了一句。
相比于昔日总部那充满未来科技感的指挥大厅，这里更像是一个被临时征用的历史博物馆角落。但非常时期，能有这样一个相对安全、稳固的容身之所，已是万幸。
她的目光落在屏幕上那一片片刺目的红色感染区域，以及寥寥几个还在闪烁的、代表友军的蓝色光点上。
亚特拉陷落的消息像一块巨石压在她的心头。联合政府这面旗帜倒了，人心就更散了。
沉默了片刻，她深吸一口气，仿佛要驱散胸腔里的压抑感。
她必须做点什么，无论如何，也要尝试重新连接起那些尚未断裂的纽带。
她抬手，在一个相对稳定的内部通讯频道上输入指令，接通了某个线路。
“滋啦……”轻微的电流声后，通讯被接通。
“莱茵哈特大叔？”九霄的声音在空旷的古旧房间里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但更多的是不容置疑的坚定，“听到请回话。”
短暂的延迟后，莱茵哈特那熟悉而沉稳的声音传来，背景隐约能听到机械的轰鸣和人员急促的脚步声，显然他正处于某个忙碌的转移节点或前线据点。
“这里是莱茵哈特。首席，请讲。”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可靠，如同磐石。
九霄身体微微前倾，目光聚焦在屏幕上神州区域的那个蓝色光点，语气清晰而果断：
“请问，能否尝试优先接通与神州理事的量子加密通讯？”
…………
逆熵 · 盐湖基地指挥中心
曾经悬挂着宏伟太阳系星图的大厅，如今已被全球感染态势图所取代。
瓦尔特站在巨大的屏幕前，镜片后的双眼凝视着那片被标记为“丢失”的西部平原。
那里，曾是人类科研最发达的区域之一，如今已是扭曲崩坏兽游荡的猩红乐园。
他手中捏着一份纸质文件——《深空殖民舰可行性报告》。
曾几何时，渴望着星辰大海，是摆脱母星桎梏，将文明的种子洒向银河的「他」……
如今，这份凝聚了无数心血的蓝图，却被来自星球内部的“病毒”无情击碎，显得如此遥远而讽刺。
“该死的……”瓦尔特低声咒骂，声音沙哑。这诅咒不仅针对那吞噬一切的帕弥什病毒，更针对那在灾难中仍不忘倾轧、最终自取灭亡的联合政府。
想到那群政客在最后时刻还在试图攫取利益，甚至导致“自由女神”号要塞舰离奇失踪，他的拳头就不由自主地握紧。
更让他心烦意乱的是基地内部接连不断的坏消息。
不仅仅是“自由女神”号，基地内部库存的数台试验型泰坦机甲核心、一批刚完成理论验证的定向能量武器原型，甚至爱茵斯坦实验室里关于“量子泡”的部分关键数据，都在严密守卫下不翼而飞。
现场没有暴力入侵的痕迹，仿佛这些尖端造物被某种更高维度的力量凭空“抹除”。
为了这些离奇失踪案，爱茵斯坦和特斯拉这两位顶尖科学家几乎把各自的办公室掀了个底朝天。
特斯拉博士标志性的咆哮声这几天就没停歇过，据说她心爱的泰坦也少了两台，这更是火上浇油。爱茵斯坦虽然表面维持着冷静，但瓦尔特能从她频繁推眼镜的小动作和比平时更快的语速中，感受到那冰山下涌动的怒火与困惑。
就在这时，指挥中心厚重的合金门滑开，爱茵斯坦博士快步走了进来。
她依旧穿着那身白色的研究员制服，但蓝发显得有些凌乱，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
“盟主”她开门见山，甚至省去了平时的客套，直接将手中的电子板递了过来，“最新的前线汇总。我们失去了西海岸最后三个观测站，信号是在同一时间中断的，疑似有高等级变异体或律者活动迹象。”
瓦尔特接过电子板，快速浏览着上面的数据，眉头越皱越紧。
爱茵斯坦继续道：“好消息是，最后一支构造体部队，已成功穿越荒原抵达乌尔萨斯境内，并与当地抵抗组织建立了初步联系。他们携带的科研数据和部分精密仪器保存完好。”
她走到主屏幕前，调出逆熵目前的控制区地图。
原本覆盖大片区域的蓝色，如今已收缩至以科迪勒拉山系为核心的狭长地带，边缘处犬牙交错，不断有代表冲突的红色闪光。
“我们在北美损失了接近40%的实质控制领土，”爱茵斯坦的声音冷静得近乎残酷，“人口和常规武装力量的损失比例更高。但万幸的是，依托山脉构建的防线暂时稳固，我们绝大部分的核心工业基础和科研设施得以保全。几个主要的地下工厂和实验室已在全力运转，泰坦生产线的改造也基本完成，更适合应对当前的生物质敌人。”
瓦尔特深吸一口气，刚想开口，指挥中心的门再次被推开。进来的是逆熵的副盟主之一，有着“魔术师”之称的梅林。
她穿着一身稍显破旧但依旧得体的战术风衣，风尘仆仆，脸上带着一丝长途奔波的疲惫，但眼神锐利如鹰。
“盟主，爱茵斯坦博士，”
梅林利落地行了个礼，声音洪亮，“行动第一阶段结束。我部已按计划肃清了山脉东侧十七个主要孢子喷发点，并成功在盐湖城旧址建立了前沿观察哨。这是战果报告和病毒样本采集数据。”
她将另一个存储芯片插入控制台，屏幕上立刻弹出详细的作战报告和一系列复杂的数据流。
“另外，”梅林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基于从逐火之蛾共享过来的部分数据，我们的生物部门在疫苗研究上取得了突破性进展。新开发的‘抗体-7’型疫苗，在动物实验中显示出对空气传播的低浓度病毒孢子有显着中和效果，虽无法逆转深度感染，但能极大提升未感染者在低污染区域的生存率。第一批试验性药剂已经下线。”
这个消息如同阴霾中的一缕阳光，让瓦尔特和爱茵斯坦精神都为之一振。
“辛苦了，梅林。”瓦尔特郑重地点点头，“你的部队做得很好，疫苗的进展更是至关重要。”
梅林走到屏幕前，看着那幅残破的世界地图，语气变得严肃起来：“盟主，博士。前线的情况不容乐观。那些东西的进化速度超乎想象，而且……它们似乎表现出某种程度的协同性，不像单纯的野兽。我们必须寻求更多的盟友，更有效的对抗手段。”
他的话，将议题自然而然地引向了那个关键问题——与逐火之蛾的关系。
瓦尔特沉吟片刻，看向爱茵斯坦和梅林：“这正是我接下来想讨论的。联合政府已成历史，旧有的秩序和约束也已不复存在。对于我们和逐火之蛾……两位的看法是？”
爱茵斯坦推了推眼镜，率先开口，她的分析一如既往地理性而直接：“从纯理性角度分析，合作是必然选择，也是最优解。第一，我们双方拥有当前人类世界最顶尖的科技树，且互补性极强。逆熵擅长机械工程、能量武器与大型防御设施；逐火之蛾在生物技术、崩坏技术应用以及情报网络方面占据优势。合并技术资源，能极大加速对帕弥什病毒的研究和针对性武器的开发。”
她调出几份数据对比图：“第二，战略态势。我们控制着美洲最后的山脉防线和工业基础，逐火之蛾在欧亚大陆的西伯利亚，极东，黄昏街……穆大陆的乌尔萨斯仍有立足之地，并且与神州保持着联系。若能形成战略呼应，可以有效牵制病毒的扩张势头，避免被各个击破。”
“第三，”爱茵斯坦加重了语气，“关于那失踪的‘自由女神’号，以及我们内部的技术失窃案。这些事件背后显然有我们尚未理解的势力或技术在运作。单独调查，力量有限。逐火之蛾拥有特殊能力者，他们的力量或许能帮助我们揭开这些谜团。”
梅林接着爱茵斯坦的话说道：“我同意博士的看法。在前线，我亲眼目睹了那些怪物的可怕。光靠我们逆熵的泰坦和机甲，防守尚显吃力，更别提反击。九霄代理指挥虽然年轻，但她在零和市战役和后续的转移中表现出了惊人的勇气和决断力。而且，根据我们共享的情报，她们那边似乎也保留了一些……‘非常规’的底牌，比如那位前首席凯文留下的‘茧’。”
她顿了顿，强调道：“在这种关乎文明存亡的战争中，任何一份力量都弥足珍贵，更何况是逐火之蛾这样的强援。我认为，我们应该采取更积极主动的姿态，推动更深层次的联盟，甚至是……整合。”
瓦尔特认真倾听着两位核心成员的意见，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控制台边缘。他心中其实早已有了倾向。
联合政府的背信弃义让他看清了旧秩序的腐朽，而逐火之蛾在绝境中依旧不屈不挠的身影，则更符合他心中对“守护”二字的定义。
“我明白你们的意思。”瓦尔特终于开口，声音沉稳而坚定，“过去的隔阂与分歧，在种族的存续面前，不值一提。逆熵与逐火之蛾，从来就不应该是敌人。”
他站起身，目光扫过爱茵斯坦和梅林：“我提议，立即启动与逐火之蛾的‘全面合作框架’谈判。首先，建立永久性的量子通讯链路和情报共享机制。其次，在科研领域成立联合攻关小组，重点针对病毒抑制、疫苗推广以及针对律者级敌人的武器研发。第三，在军事上协调行动，互相开放部分后勤通道，并在必要时进行联合部署。”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锐光：“至于更深层次的组织形式……可以循序渐进。但目前，我们的首要目标是活下去，并夺回属于人类的未来。告诉九霄首席，逆熵愿意成为她们最坚实的后盾。在这片废土之上，我们需要共同擎起最后的火焰。”
爱茵斯坦点了点头：“我会立即让特斯拉准备好相关的技术共享清单。她虽然嘴上不饶人，但大局观一直很清楚。”
梅林也松了一口气：“我这就去安排与逐火之蛾前线指挥部的直接通讯对接。相信九霄首席收到我们的消息，也会松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