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龙事件之后,秦牧变得更加沉默。
他待在工作室里的时间更长了。
江月月没有去打扰他。
她知道,他需要那个绝对安全、绝对安静的空间,来消化那场不愉快的遭遇所带来的冲击,以及……那些因此而被搅动得更加汹涌的记忆暗流。
她只是按时将三餐和安神茶送到工作室门口,轻轻敲敲门,告诉他东西放在那里了。
他会自己开门拿进去,很少出来。
偶尔,江月月深夜从书房出来,经过工作室紧闭的房门时,能听到里面传来极其细微的、像是笔尖快速划过纸张的沙沙声,或者是鼠标点击、以及某种建模软件运行的轻微嗡鸣。
他不是在睡觉。
他似乎在用某种方式,宣泄着内心无法用语言表达的混乱与压抑。
江月月心中担忧,却强忍着没有推门进去。
她尊重他的空间,也相信他的本能。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江月月提前结束工作回家。
别墅里很安静,张姨出去采购了。
她习惯性地先去工作室门口看了看,发现门口放着的午餐餐盘已经空了,茶水也喝完了,心里稍稍安心。
她正准备离开,目光不经意地扫过门缝下方。
那里,似乎露出了一小角白色的纸张。
像是从里面不小心滑出来的。
她蹲下身,小心地将那张纸抽了出来。
是一张A4打印纸的背面,上面用黑色的签字笔,画满了凌乱而抽象的线条。
起初,江月月以为这只是秦牧随手涂鸦。
但当她仔细看去时,心脏猛地一缩,呼吸都停滞了半拍。
这根本不是随意的涂鸦!
纸张的左上角,用极其有力、甚至带着几分凌厉笔锋的线条,勾勒出一个残缺的图案——那似乎是一个龙头的部分,但龙角断裂,龙须虬结,带着一种悲壮而惨烈的气息。
旁边,是几座用简单线条描绘出的、连绵起伏的雪山地形轮廓,山峰陡峭,带着一种冰冷的压迫感。
而在纸张的右下角,反复描摹着一个极其精细、结构特殊的齿轮图案。
那齿轮的咬合方式非常独特,中间有一个类似三叶草的凹陷结构,是江月月从未在任何机械设备上见过的。
最让江月月心头巨震、几乎要失声叫出来的,是纸张正中央,那双被反复描绘、甚至因为用力过猛而划破了纸张的眼睛!
那是一双男人的眼睛。
眼神悲伤,却透着无比的坚定和决绝,仿佛在凝视着某个即将永别的人,又像是在无声地催促着什么。
这双眼睛……
江月月的指尖开始颤抖。
这双眼睛的轮廓,那眉宇间的神态……
像!
太像了!
像她那个牺牲的哥哥!
虽然画风抽象,笔触凌乱,但那神韵,那深藏在眼底的、混合着不舍与义无反顾的情绪……她绝不会认错!
秦牧他……他在画哥哥!
他在画“天水”的雪山!
他在画那个导致一切悲剧发生的、秘密基地里的某个关键部件!
这些破碎的、无意识的图案,是他被封锁的记忆,正在以一种扭曲而抽象的方式,艰难地寻求着出口!
江月月紧紧攥着这张薄薄的纸,感觉它有千斤重。
她靠在冰凉的墙壁上,心跳如擂鼓。
她几乎能想象出,秦牧坐在这扇门后,是如何皱着眉头,凭借着脑海中那些模糊而痛苦的碎片,一遍又一遍地、徒劳地试图将这些画面固定在纸上。
他自己可能都不知道画的是什么。
这只是一种本能的情绪宣泄。
一种灵魂深处无法愈合的伤疤,在隐隐作痛。
就在这时,工作室里面传来椅子移动的声音,似乎有人要出来了。
江月月猛地回过神。
她不能让他知道她看到了这些。
这可能会刺激到他,也可能会让他感到不安,甚至……再次锁紧心扉。
她迅速而小心地将那张纸重新塞回门缝下方,确保它露出的一角和自己发现时一模一样。
然后,她快步退开,装作刚刚走到门口的样子。
几乎在她站定的同时,工作室的门“咔哒”一声从里面打开了。
秦牧站在门口,脸色有些苍白,眼下带着淡淡的青黑,眼神里充满了疲惫和一种尚未完全褪去的、沉浸在某种情绪中的恍惚。
他看到门外的江月月,愣了一下,随即眼神微微亮了一下,像是迷路的孩子看到了亲人。
“月月……你回来了。”
他的声音有些干涩。
“嗯,刚回来。”江月月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自然,她走上前,很自然地伸手理了理他有些凌乱的衣领,柔声问,“在里面忙什么呢?午饭好吃吗?”
她的触碰让秦牧紧绷的身体放松了些许。
他微微低头,方便她的动作,含糊地应道:“嗯……好吃。”
他顿了顿,眉头又无意识地蹙起,像是在回忆什么不愉快的事情,低声说:“就是……有点累。画了好多……乱七八糟的线。”
他果然知道自己画了东西,但并不理解其意义。
江月月的心像是被针扎了一下。
她踮起脚尖,轻轻吻了吻他的额头,像是一种无声的安抚。
“累了就休息一会儿,别一直画。”她拉着他的手,将他带出工作室,“陪我去客厅坐坐好不好?我新买了一本讲星星的书,里面有好多漂亮的星云图片。”
她需要把他从那个充满压抑记忆碎片的环境里带出来。
用现实的、温暖的事物,去覆盖那些冰冷的过去。
秦牧顺从地跟着她,来到客厅。
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暖洋洋的。
江月月拿出那本厚重的天文图册,和他一起靠在沙发上翻看。
当看到那些绚丽璀璨的星云和星系图片时,秦牧的注意力果然被吸引了。
他指着一张猎户座大星云的图片,眼神亮晶晶的:“月月,这个……好像一团彩色的。”
他被那梦幻的色彩所吸引。
江月月看着他终于露出一点属于“现在”的、单纯的好奇和喜悦,心中稍安。
“是啊,很漂亮对不对?”她笑着附和,指着图片旁边的解说,“书上说,这里面正在诞生新的星星呢。”
秦牧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继续专注地翻看着图册,暂时将工作室里那些混乱的线条抛在了脑后。
江月月陪着他看了一会儿,借口去倒水,起身离开了客厅。
她快步回到工作室门口,再次确认四周无人后,极其小心地,将门缝下那张画满了记忆碎片的纸,完全抽了出来。
她迅速回到书房,将这张纸平铺在桌面上,用手机从不同角度,清晰地拍下了照片。
尤其是那个特殊的齿轮结构,和那双悲伤而坚定的眼睛。
然后,她将这些照片,通过加密渠道,发送给了林婉儿。
附上了一段简短的留言:
「婉儿,这是在秦牧工作室门外发现的。他无意识画的。那个齿轮和那双眼睛,我觉得很重要。尤其是眼睛,很像……我哥哥。」
发送完毕,她将那张原稿小心地折叠好,锁进了书桌最底层的抽屉里。
她不能留下任何可能刺激到秦牧的实物。
做完这一切,她靠在椅背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心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
有对秦牧痛苦的心疼,有对哥哥牺牲真相迫近的恐惧,也有一种……即将揭开迷雾的、带着沉重感的决绝。
她知道,将这些线索交给林婉儿,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国家力量将正式介入,对“天水”事件的调查将进入一个新的阶段。
也意味着,秦牧那被尘封的过去,正在被一点一点地撬开。
无论结果如何,她和秦牧,都再也回不到从前那种看似无忧无虑的平静生活了。
她走回客厅。
秦牧还窝在沙发里,抱着那本天文图册,看得入神。
阳光落在他柔软的黑发和专注的侧脸上,美好得像一幅不真实的画。
江月月走过去,轻轻坐在他身边,将头靠在他温暖坚实的肩膀上。
秦牧感受到她的靠近,从图册中抬起头,对她露出一个干净的、带着依赖的笑容。
“月月,这个星星的名字真好听,叫……北落师门。”
他指着图册上的一页,像个发现新大陆的孩子。
“嗯,真好听。”江月月轻声应着,伸手环住他的腰,将脸埋在他的臂弯里。
就让她,再贪恋一会儿,这暴风雨来临前,最后的宁静与温暖吧。
而风暴,已然在看不见的远方,蓄势待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