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掌心还覆着她的手腕,脉搏微弱却稳。她指尖蜷着那柄木剑,指节泛白,像是要把所有力气都压进这粗糙的刻痕里。晨光落在冰面,映出我们交叠的身影,静得像一幅未干的画。
她睫毛颤了动,呼吸略重了些。我知道她快醒了。
真气自掌心缓缓渡入她经脉,不疾不徐,如春水融雪。她喉间轻哼一声,眼睫掀开一道缝,目光散在石台边缘,片刻才聚焦到我脸上。
“衣袖……”她声音哑得几乎听不清,“还没缝完。”
她说着便要抬手去够膝上的旧衣,动作迟缓,肩头一晃,险些栽倒。我将外袍重新披回她身上,压住她欲起的身子:“别急。”
她摇头,固执地伸手:“破了的,总要补回去。”
我没有再拦。
她接过针线,指尖微抖,穿了几次才把青丝引过针鼻。风从廊下穿过,吹得烛火偏斜,她低着头,一针一线沿着焦痕走线。那件衣裳是我试炼玄火诀时所穿,火燎之处早已碳化发脆,她却仍一寸寸缝合,仿佛缝的是命,不是布。
最后一针落下时,针尖勾出一点薄纸。
她顿住。
我也凝住了视线。
那张绢纸极薄,近乎透明,被针线带着从袖内夹层抽出,飘落在她膝上。她低头看着,眼神由茫然转为惊疑。
我伸手取过,摊开于掌心。
纸上绘着山势水脉,线条细密如蛛网,标注着“寒潭底流”“地火节点”“玄阴交汇”等字样。主殿位置居中,一条红线自观外蜿蜒而入,直抵地底深处,末端画了个倒三角符号,似井非井,似渊非渊。
我的指腹抚过那条红线,停在转折处一处细微刻痕——那是太乙观禁地外围的暗渠入口,寻常弟子不得靠近,连巡夜路线都绕行三丈。
“这是……”她喘了口气,撑着石台坐直了些,“地脉图?”
“不止。”我声音压低,“是引路图。”
她皱眉:“谁会把这种东西藏在我缝的衣袖里?”
“不是你缝的时候放进去的。”我盯着图纸边缘一处折角,“是有人趁你不备,将它夹在布料之间。送衣人知道你会亲手修补,也知道你不会丢弃旧物。”
她脸色变了变:“你是说……这是故意让我发现的?”
我没有答,只将图纸翻过来,背面空白无字,但触感略有不同。我凑近鼻端轻嗅,一股极淡的松烟味混着陈年墨香,是太乙观藏书阁特制的防蛀药墨。
能接触到这种墨的人不多。
能在昨夜混乱中悄然将图塞入她衣物的人更少。
“清虚子坠崖前,可曾碰过这件衣裳?”我问。
她回想片刻,摇头:“他没近身。你伤他之后,他一直跪在三步之外。”
“那就不是他留的。”
她咬唇:“可若不是他,又是谁想让我们看到这张图?警告?还是……陷害?”
我沉默片刻,忽然道:“你说清虚子为何恨我?”
她愣了一下:“因为他觉得你夺了本该属于他的位置。”
“可他真正怕的,不是我天赋高,也不师师父偏心。”我指尖点在图纸中央主殿位置,“是他父亲当年死于寒潭附近,而师父封锁了那一带。他查不出真相,便认定是我父女遮掩什么。”
她眼神微动:“你是说……这张图,和他父亲的死有关?”
“或许。”我收起图纸,贴身藏入怀中,“但他没本事画出这么精细的地脉走向。这图上连地下三尺的暗渠走向都标得清楚,必是多年勘察所得。若他是幕后之人,何必费力藏图示警?直接动手便是。”
她缓缓点头:“所以他只是棋子。”
“有人借他的怨恨,引他作乱。”我望向远处观门方向,“再借我们之手将他逐出师门,从此山中再无碍事之人。”
她呼吸一滞:“那现在……谁还在观里?”
“不知道。”我低声说,“但送图的人,一定知道清虚子会败,也知道你会缝这件衣裳。他了解你我之间的习惯,也清楚昨夜之后,你会第一时间修补旧物。”
她怔住:“你是说……是熟人?”
“或许是帮我们的人。”我盯着她眼睛,“也可能是想借我们之手,搅乱局势。”
她握紧了膝上的木剑,指节泛白:“那怎么办?要不要告诉师父?”
我摇头:“不能说。”
“为什么?”
“若幕后之人就在观中,哪怕一句耳语,也会惊动对方。”我看向窗外渐亮的天色,“我们现在唯一的优势,就是对方以为我们还不知情。”
她盯着我看了许久,忽然苦笑:“所以我们要装作什么都没发现?”
“不。”我伸手将她肩头的外袍拉紧了些,“我们要查,但不能让人知道我们在查。”
她抿唇,点头:“那从哪儿开始?”
“从这图本身。”我指尖轻叩胸口,那里藏着图纸的位置,“它为什么偏偏出现在你的衣袖里?说明送图之人只能通过你接近我,或是不便直接现身。他选你,是因为你最不会被怀疑。”
她思索片刻:“会不会是药堂的老执事?他昨日给我送过伤药。”
“有可能。”我站起身,活动了下僵硬的肩背,“但也可能是巡夜弟子、膳房杂役,甚至是夜里来查看情况的值宿长老。我们不能凭猜测行事。”
她扶着石台想站起来,腿一软又跌坐回去。我伸手扶住她肘部,感受到她体内火命气息依旧紊乱,尚未恢复。
“先调息。”我说,“你现在经脉空虚,强行运功只会伤身。”
她抬头看我:“那你呢?你守了一夜,寒毒没发作?”
我垂眸,袖中手指微微蜷了下。其实有。凌晨寅时,寒气上涌,我靠在墙边咬牙忍了半炷香时间,直到真气勉强压下。但这些不必让她知道。
“没事。”我说,“我还撑得住。”
她盯着我,似乎不信,却终究没再追问。
夜风穿廊而过,吹熄了案上残烛。黑暗一瞬间吞没屋角,又因东方微明而缓缓退去。
她靠着窗沿坐下,闭目调息。我站在门边,望着外面寂静的庭院。
图纸在我怀中贴着心口,像一块烧红的铁。
远处钟楼传来五更鼓声。
我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
比鼓点更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