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背着他,脚步踩在b2层西侧通道的水泥地上,每一步都像拖着整栋楼的重量。火光从远处楼梯口漫上来,映得墙角的通风管泛红。他靠在我肩上,呼吸断断续续,嘴唇微动,忽然吐出一串流畅的法语。
声音很轻,却清晰得不像梦呓。
我没听懂,但心跳漏了一拍。这语气太熟了——不是阿辞平时说话的样子,是那种在出租屋看电影时,他偶然念起字幕的腔调,平稳、标准,像播音员在读稿。
我停下,靠进一条狭窄的设备走廊,把他的头轻轻搁在膝盖上。手机还开着录音功能,刚才那段话完整录了下来。我点开翻译软件,逐字输入。
“那个雨夜,我站在车旁,看着她弯腰捡起散落的外卖餐盒——那一刻我知道,她是命运为我写下的答案。”
我盯着屏幕,手指僵住。
这不是我们的初遇。
那天暴雨如注,他额头流血,眼神空茫地问我:“你是谁?”根本没有“命运的答案”。他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
可这句话……我好像在哪里听过。
我翻出U盘残留的权限界面,指尖发抖地敲入关键词:**法语 宣传片 未采用**。
系统卡了几秒,弹出一个加密文件夹——“project_cw_Archive”。
点进去,视频缩略图跳出来:一名穿黑色西装的男人站在雨中,宾利车灯在身后晕开光圈。标题写着:“French promo – take 7 (Unused)”。
我点开。
画面里的人,是阿辞的脸。
他抬起手,抹去额前雨水,用法语说出一模一样的台词。导演画外音响起:“cut!情绪再柔和一点,要让人觉得这是命中注定。”
我猛地合上手机,胸口像被什么压住。
七年前,他们就拍好了这场“相遇”。连动作、台词、雨滴落在车顶的节奏,都被设计得严丝合缝。我不是意外闯入他生命的人,我是被选中的样本,编号cw-07。
我低头看他,他闭着眼,睫毛颤了一下,又低声重复了一遍那句话。
这次,我听清了每一个音节。
不是回忆,是复述。
我咬住下唇,从随身包里摸出主板残片。档案室在b2东侧尽头,门禁需要生物识别,但我记得刚才短接电路的手法——就像修电动车那样,正负极碰对了,就能骗过系统。
我扶着他站起来,半拖半抱地往那边走。通道越来越窄,空气里有股焦糊味,像是电缆烧毁后的气味。走到档案室门前,红灯闪烁,门锁紧闭。
我把主板边缘插进读卡槽下方,用力一撬,金属刮擦发出刺耳声响。接着,用另一块碎片搭在两个裸露的接口之间。火花跳了一下,锁“咔”地松了。
推开门,一股陈旧纸张的气息扑面而来。架子从地面顶到天花板,全是带编号的母带和纸质备份。我在最底层找到一卷标注“_French promo_btS”的录像带。
btS——幕后花絮。
我把它塞进角落的老式播放机。机器嗡嗡启动,画面晃动几秒,出现片场全景。
导演坐在监视器后喊:“准备,顾总出场!”
镜头转向门口。阿辞走进来,穿着剪裁利落的黑西装,领带一丝不苟。工作人员上前调整他的袖扣,他微微皱眉,说了句什么,惹得场务笑起来。
那不是表演。
那是真正的顾晏辞。
我屏住呼吸。
场记板打下:“角色名——顾晏辞;场景——雨夜初遇;下一场——失忆状态启动,等待目标女性出现。”
我手指死死抠住桌沿。
原来“失忆”不是意外,是程序的一环。他们让他忘记一切,只为让他“遇见”我——一个被筛选过的、符合治愈条件的女人。
画面继续。演员站定位置,开始走戏。他说完那句法语告白后,助理递上热毛巾。他接过时,左手无名指习惯性地在毛巾边缘摩挲——和阿辞现在的小动作一模一样。
我忽然想起什么,迅速打开手机相册。
翻到一张照片:阿辞在出租屋煮面,锅冒热气,他伸手去拿糖罐,结果错抓了盐瓶。他愣了一下,尝了一口汤,皱眉吐掉,然后笑着对我说:“你是不是每次都放两勺糖?我记得你喜欢甜一点。”
那时我以为他是用心记住了我的口味。
可现在我想问:这个“记得”,是从哪来的?
是真实的感受,还是植入的记忆脚本里,早就写好的台词?
我抬头看向角落里的阿辞。他靠在墙边,忽然坐直了身体,目光笔直地望向投影仪方向。
屏幕上,正是他自己扮演的角色,在雨中伸出手,说:“亲爱的,欢迎来到我们的故事起点。”
他也跟着开口,用同样的语调,同样的节奏,一字不差。
我冲过去关掉电源。
黑暗瞬间吞没房间。
他身体猛地一震,像是被切断信号的机器,肩膀抽搐着倒下来。我抱住他,感觉到他在发抖。
“你说你喜欢我煮面放两勺糖……”我贴着他耳朵,声音压得很低,“可那个演员,不会知道。”
他没回应,只是呼吸变得急促。
我从内衣夹层取出存储卡,紧紧攥在掌心。只要他还记得那些琐碎的味道,只要他会在夜里醒来摸我的手,只要他还会因为我一句冷就默默披上外套——我就不能彻底否定这一切。
也许开始是假的,但中间发生的,未必全是剧本。
我把母带卷好,塞进防燃袋,贴身收进衣兜。然后扶起他,准备离开。
刚走到门口,他突然抬手,抓住我的手腕。
力道不大,却让我停下了。
他睁开眼,瞳孔在昏暗里收缩了一下,嘴唇动了动,又是一段法语。
这次我没用翻译软件,而是凭记忆对照——和宣传片里的台词,只差了一个词。
原句是:“c’est toi que j’attendais.”(我一直在等的人是你。)
他说的是:“c’était toi que je cherchais.”(我一直在寻找的人是你。)
“等”是被动接受,而“寻找”,是主动奔赴。
我怔住。
他喉咙滚动了一下,像是想说更多,却又陷入混沌,头一偏,重新垂下去。
我站在原地,心跳如鼓。
也许程序给了他起点,但在这七年里,在一次次违抗指令、一次次偷偷修改遗嘱、一次次在火场里喊出只有我们懂的话之后——他已经走出了设定的轨道。
我背起他,走出档案室。
火势比刚才更大,浓烟从楼梯口涌上来,呛得人睁不开眼。警报声终于响起,但没人来救我们。整栋楼像被遗弃的躯壳,只剩燃烧的骨架支撑着即将崩塌的时间。
我拐进西侧通道,脚下一滑,踩到了什么湿滑的东西。低头看,是漏水的消防管道,水混着灰烬,在地上积成一片暗色水洼。
我扶着墙稳住身体,余光扫过对面防火门上的金属反光。
那一瞬,我看见门上倒影:我背着阿辞,满脸烟灰,手里紧紧抱着那卷母带。而在影像边缘,b2层主电箱突然爆出一团火花,红灯全部熄灭。
整条走廊陷入黑暗。
只有远处火光还在跳动,像某种沉默的见证。
我调整了一下肩上的重量,迈步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