判决下达的那个下午,阿尔特留斯城变得异常安静。
伯爵没有被吊死在广场上,这让渴望复仇的民众起初有些骚动,但当那句判词传来,骚动化为了窃窃私语,最后变成了一种心照不宣的冷笑。
让他活着,让他赎罪。
这句判词,飞快的传遍了城市的每个角落。
酒馆里的佣兵放下了酒杯,作坊里的工匠停下了锤子,就连刚分到土地的前农奴,都在田埂上反复念叨着这句话。
他们慢慢品出了味儿,杀死一个伯爵,不过是杀死一个人。
让他作为一个劳动者活下去,才是真正杀死了贵族这个身份。
傍晚时分,里昂站在伯爵府最高的露台上,俯瞰着这座初显生机的城市。
卡尔·贝贝站在他身后,双手紧紧捧着一份羊皮纸手稿,指尖因为用力而有些发白。
“里昂大人,”卡尔的声音很稳,但语速比平时快了几分,“《关于审判前贵族阿尔特留斯的全程记录》已经誊写完毕,一字不差。”
里昂没有回头,目光依旧望着远方,平静的问:
“卡尔,你觉得,这场审判的意义是什么?”
卡尔·贝贝沉思片刻,答道:
“宣告旧时代的结束,为那些枉死的人讨还公道。”
里昂轻轻摇头,“死者的公道是瞑目,但我要的公道,是让生者看到希望。”
他转过身,从卡尔手中接过那份手稿,眼神锐利。
“这场审判的目的,是向这个世界宣告一套全新的规则。”
“它让所有人亲眼看到一个事实:统治者的权力由人民授予。一旦他背叛人民,人民就有权收回权力,并以人民的名义审判他!”
“军队能征服土地,但这份判决书,将征服人心。”
里昂将手稿交还给卡尔,“拿去吧,交给印刷工坊,我不管他们用多少人,用多少台机器,天亮之前,我要看到至少一万份,和《告阿尔特留斯城全体人民书》一起印出来。”
卡尔·贝贝重重的点头。
这份审判记录,本身就是一份向旧世界所有国王、公爵和主教发出的宣战书。
当夜,刚刚平静下来的印刷工坊再度灯火通明。
活字印刷机轰鸣着,一条条足以动摇王权的法理,迅速印成了带着墨香的册子。
纸张虽然粗糙,但上面的字句,却足以瓦解整个旧秩序。
第二天,第一批运送粮食和布匹前往周边领地的商队,在出发前都接到了一个特殊的任务。
这些印着齿轮与麦穗徽记的册子,被小心的藏进货物的夹层,随着商队的车轮,被送往四面八方。
里昂派出的每个商人,都接到了一个额外的任务:传播这些新思想。
…… 一周后。
距离阿尔特留斯城数百里之外,金辉公国的首都。
奢华的宫殿内,金辉公爵正对着一幅巨大的领土地图沉思。
一名身着黑衣的密探悄无声息的出现在他身后,单膝跪地,呈上了一本薄薄的册子。
公爵接过册子,却没有翻开,反而问道:
“边境有什么异动?”
“没有,大人。没有军队集结,商路也一切照旧。”
密探低声回答。
公爵这才将目光落在册子上。
他逐字逐句的阅读,从伯爵的罪状,到那份闻所未闻的判决书。
他读得很慢,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只是书房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许久,他将册子轻轻的放在桌上,指尖在封面上点了点,动作轻柔,却带着一股无形的压力。
“没有军队……”他轻声自语,声音里听不出喜怒,“这比调动十个军团还要可怕。”
密探跪在地上,一动不动。
他能感到公爵平静外表下的杀意,那股寒意让他后颈的汗毛都立了起来。
“他们想让我的臣民相信,是我的人民给了我权力,他们也能随时收走。”
公爵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自己辽阔的疆域。
“传我的手令,给影子。”
他的声音平静的响起。
密探的身体微微一颤。
影子是公爵手中极为隐秘的力量,是他的一张底牌,从不轻易动用。
“我要知道这个里昂的一切:他的底细,他的图谋,还有谁在背后撑腰。更要知道,他到底用了什么花言巧语,能让那些泥腿子相信这套鬼话。”
“在刀剑交锋之前,思想的瘟疫必须被隔绝。去吧,找到源头,然后掐死它。”
同一时间,在更为遥远的光明神殿,至高圣堂之内。
年迈的大主教手中也拿着同样一本册子。
他没有阅读内容,因为在他看到封面上那个齿轮与麦穗徽记旁的标题——《告阿尔特留斯城全体人民书》时,就已经洞悉了一切。
他对面坐着的,是光明裁判所的最高审判长,一个面容冷峻,看不出任何情绪的中年男人。
“他们将权力,归于了人民。”
大主教将册子推到桌子中央,“这是在构建一个新的神,一个凡人的集合体。他们以人民之名行审判,替代了神的裁决。”
他的语气没有丝毫波澜,像是在阐述一个冰冷的事实。
最高审判长拿起册子, 翻看了几页, 眼神变得愈发幽深:
“这动摇了神权与君权神授的根基。任何接受这种思想的王国,对神殿的信仰都会从内部开始崩塌。”
大主教点了点头,闭上眼睛。
良久,他才重新睁开双眼,声音苍老而威严:
“这份文件,以及撰写它、传播它、信奉它的所有人,都触犯了教义的第七戒律——汝不可塑造伪神,不可信奉虚妄之言。”
“裁判所需要对此进行神学定性。”
“召集教义评议会,将这份文件列为禁忌异端。”
大主教下达了指令,“我要以神的名义,向大陆上所有的国王和领主,发布一份《绝罚敕令》。任何与这个民主领有染的土地,都将被视为被异端污染的疫区。”
“至于污染的源头……”大主教的目光投向阿尔特留斯城的方向,“净化,是裁判所的职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