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影如铁幕般笼罩下来。
那蛮族头领的身躯魁梧得不像话,仅是站在那里,投下的影子便将夹角内狭窄的空间完全吞噬。他身上散发着浓烈的汗味、血腥味,以及一种混合了某种兽脂与草药的粗犷气息,如同移动的火山,充满了原始而压迫性的力量感。
他并未立刻做出攻击或擒拿的动作,只是俯视着。那双锐利的眼睛在昏暗中闪着精光,像打量一件罕见的、沾满泥污的猎物,又像在评估一块可能内藏玄机的古怪石头。目光在凌云几乎不成人形的躯体上快速扫过,掠过那些狰狞的伤口和扭曲的肢体,随即牢牢锁定在他染血的左手,以及掌心中那枚暗金色的骨片。
骨片在蛮族头领的注视下,没有任何反应,黯淡无光,如同凡物。但它奇特的材质、与周遭废铁截然不同的质感,显然引起了头领的注意。
接着,头领的目光移向凌云身旁的控制台残骸,落在那咆哮兽首的徽记上。他的眼神明显波动了一下,粗犷的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与……疑惑?他似乎认得这个徽记,但这残骸的样式(明显不属于蛮族工艺)以及出现在这里的诡异状态,又让他产生了深深的疑问。
最后,他的目光重新回到凌云脸上。凌云的脸上沾满血污尘土,双目虽然因为剧痛和虚弱而显得有些涣散,但深处那历经生死磨砺出的、即便在绝境中也未曾完全熄灭的坚韧与冷静,却未能完全掩盖。
这不是荒野中寻常垂死流浪者该有的眼神。
蛮族头领的眉头拧得更紧,喉结滚动,再次开口。这一次,他的语速放慢了些,音节依旧铿锵有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但似乎尝试着让语调不那么具有攻击性。他抬起未扛骨刃的左手,先是指了指凌云手中的骨片,又指了指控制台上的徽记,最后指了指凌云自己,发出几个简短而重复的音节,配合着手势,意图明显——他在问:你是谁?这东西是哪来的?你和这个徽记什么关系?
凌云紧绷着神经,强忍着剧痛和眩晕,努力分辨着对方的语言。音节的组合方式、发音部位、重音节奏……与他所知任何语言体系都迥异,完全无法理解。他尝试调动微弱的神魂力量,想要捕捉对方话语中可能附带的精神意念,但神魂受损严重,且对方的语言似乎天然具备某种屏蔽或干扰精神探知的特质,如同厚重的皮甲,难以穿透。
沟通失效。
在蛮族头领看来,这个来历不明的重伤者,只是用一双沉默而警惕的眼睛看着他,没有任何回应。这似乎让头领有些不耐,也或许加深了他的怀疑。
他低哼一声,向前踏了一步。
巨大的阴影彻底将凌云覆盖,那股混合着力量与蛮荒的气息扑面而来,带着强烈的压迫感。凌云心脏狂跳,全身肌肉因极度紧张而微微痉挛,左手本能地将骨片子体攥得更紧,右手则徒劳地试图在身边摸索任何可能作为武器的东西——只有冰冷的岩石和尘土。
头领伸出那只蒲扇般的大手,手掌粗糙布满老茧和疤痕,径直抓向凌云的肩膀!动作不算太快,似乎还留有余地,但那股力量感,足以轻易捏碎普通人的骨头。
就在那只大手即将触及凌云肩头的瞬间——
“等等!哈鲁!”
一个略显急促、但同样粗犷的声音从坑边传来。
另一个蛮族战士快步跑了过来。他体型比头领“哈鲁”稍矮,但也极为精壮,脸上油彩图案简单,腰间挂着一串不知名的小型兽骨和牙齿,手里拎着一把还在滴着暗绿色粘液的短柄石斧,显然是刚处理完那只受伤的铁甲地蝎。
被称为哈鲁的头领动作一顿,收回手,转头看向来人,用他们的语言快速交谈了几句。后来的战士一边说,一边指向凌云,又指向远处的残骸和更广阔的荒原,脸上带着某种兴奋和发现的神色。
哈鲁听着,脸上的疑惑渐渐被一种混合着惊讶、审视和……某种奇异兴趣的表情取代。他再次看向凌云,目光中少了几分纯粹的审视,多了几分复杂的探究。
后来的战士说完,哈鲁沉吟了片刻,点了点头。他再次对凌云开口,这次语调更加平缓,甚至带上了一丝……勉强可以称之为“安抚”的意味。他做了几个简单的手势:指指自己,拍拍胸口,然后指向坑外远方,再做出一个“抬”的动作。
他在表示:跟我走,离开这里。
这不是商量,而是通知。
哈鲁说完,便对后来的战士示意了一下。那战士走上前,动作算不上温柔,但也不算粗暴,像收拾一件易碎但重要的物品,小心地避开凌云身上最严重的伤口(尤其是骨折的右臂和可能断裂的肋骨),将他从夹角里半拖半抱了出来。
身体被移动带来的剧痛让凌云眼前阵阵发黑,但他咬紧牙关,没有发出声音。他注意到,哈鲁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他手中的骨片。
他被战士横抱起来(这个姿势让他骨折的右臂和胸肋处传来钻心的疼),哈鲁则弯腰,用空着的那只手,仔细检查了一下那块控制台残骸,尤其是那个咆哮兽首徽记。他伸出粗大的手指,抹去徽记上的一些浮尘,指尖在图案上停留了片刻,似乎在感受着什么,最终,他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混杂着敬畏与惋惜的复杂神情。
他直起身,没有再动残骸,只是扛起他那巨大的骨刃,对抱着凌云的战士一摆头:“走,回寨子。找巫看看。”
一行人快速离开了撞击坑。除了哈鲁和抱着凌云的战士,还有另外两个留下来看守(或者说清理)残骸区的蛮族,其他追击地蝎的战士也陆续返回,带着猎获的地蝎尸体和部分有价值的甲壳、毒腺。
队伍行进在昏黄的荒原上。抱着凌云的战士步履稳健,但荒原地面崎岖,每一次颠簸都让凌云的伤势雪上加霜,意识在剧痛和昏迷边缘反复挣扎。他只能勉强维持一丝清明,观察着周围。
这些蛮族战士行动迅捷,对地形极为熟悉,彼此间通过简单的呼喝和手势交流,纪律性颇强。他们身上萦绕着一股淡淡的、与这片荒凉大地同源的“煞气”或者说“荒蛮之气”,与修士的灵力波动截然不同,但似乎也蕴含着独特的力量。
途中,他们又遭遇了几只游荡的低等荒兽,都被队伍轻松解决,显示了这群蛮族强大的生存和狩猎能力。
大约行进了小半个时辰(凌云对时间的感知已经模糊),前方出现了一片依傍着几座风化严重石山建立的聚居地。
那与其说是村落,更像是一个简陋而坚固的营地。外围用粗大的、削尖的木桩和巨石混合垒成了简易的围墙,围墙上还有了望的木塔。内部是数十座低矮的、用石块、泥土和兽皮混合搭建的圆形或方形屋舍,排列不算规整,但隐隐形成防御阵势。营地上空飘荡着几缕炊烟,混合着烤肉的焦香和某种草药的味道。
营地入口有守卫,看到哈鲁等人归来,尤其是看到他扛着的巨大骨刃和队伍中的猎获,发出欢呼般的呼喝。当守卫们看到战士怀中重伤濒死、衣着破烂古怪的凌云时,都露出了惊讶和好奇的神色,但哈鲁只是简短地说了几句,守卫们便立刻肃然,让开道路。
进入营地,不少蛮族男女老幼从屋舍中探出头来。男人们大多精悍,女人们则健壮朴实,孩子们光着脚丫在尘土中奔跑嬉戏,皮肤黝黑,眼神野性而灵动。他们看向凌云的目光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好奇、惊讶,甚至有些警惕,但并无太多恶意,更多的是一种对“外来者”和“伤者”的本能关注。
哈鲁没有停留,径直带着凌云走向营地中央一座相对高大、用更大石块垒砌、门口悬挂着许多风干兽骨和奇特草环的石屋。
“巫,在吗?”哈鲁在石屋外沉声问道。
石屋厚重的兽皮帘子被掀开,一个身影走了出来。
那是一个老妪。她身形佝偻,披着一件由各种颜色暗淡的羽毛和细小兽皮缝制而成的宽大斗篷,头发灰白,用骨簪简单挽起。她的脸上布满深深的皱纹,像是干涸大地的裂痕,但一双眼睛却异常明亮清澈,如同能洞穿迷雾的星辰。她的手中,拄着一根弯曲的、顶端镶嵌着一颗浑浊白色晶体的木杖。
老妪——蛮族的“巫”,目光先是落在哈鲁身上,点了点头,随即,便落在了被战士抱着的凌云身上。
她的目光,平静而深邃,不像其他蛮族那样充满野性的好奇或评估,而是一种近乎“阅读”般的审视。她的视线缓缓扫过凌云全身的伤势,在那扭曲的右臂和凹陷的胸肋处停留稍久,眉头微微蹙起。
然后,她的目光移向凌云的脸,最后,定格在他即使昏迷也未曾松开的左手,以及那枚染血的骨片。
她没有立刻询问什么,而是伸出枯瘦的手指,隔空对着凌云虚点了数下。指尖没有光芒闪烁,但凌云却感到几缕极其微弱、却带着某种清凉安抚意味的奇异能量,如同微风般拂过他身体几处关键部位(眉心、心口、丹田),让他火烧火燎的剧痛竟然稍稍缓解了一丝,濒临崩溃的意识也稳固了一点点。
“带进来,放到石台上。小心他的右臂和胸口。”老巫的声音沙哑而平缓,用的是蛮族语言,但其中蕴含的某种韵律,让即使听不懂的凌云,也奇异地理解了其中的关切与指令之意。
战士依言将凌云抱进石屋,小心地放在屋内中央一块平坦光滑的灰白色石台上。石台冰凉,触感奇异,似乎天然带着一丝镇定效果。
哈鲁跟了进来,将骨刃靠在门边,简洁快速地向老巫讲述了发现凌云的经过,包括那奇怪的骨片、控制台残骸上的徽记,以及铁甲地蝎袭击等细节。
老巫静静地听着,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凌云。当哈鲁提到控制台上的咆哮兽首徽记时,她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的微光,以及一丝更深沉的凝重。
哈鲁说完,老巫缓缓走到石台边,低头仔细看着凌云。她没有先去动骨片,而是伸出手,轻轻按在凌云血肉模糊、沾满污垢的左手手腕上。
触感冰凉而粗糙。
凌云感觉到一股微弱却异常坚韧、与他所知的“灵力”、“神识”都迥然不同的力量,顺着老巫的手指,如同细腻的根须,小心翼翼地探入他的手腕经脉,试图向内延伸,探查他体内的情况。
这股力量的性质很奇怪。它不像是主动的“入侵”,更像是一种“共鸣”与“感知”。它似乎能引动生命体本身最基础的生命能量(气血、生机)进行反馈。
然而,当这股力量沿着凌云近乎枯竭、断裂淤塞的经脉,试图向丹田方向探去时——
异变陡生!
凌云丹田内,那沉寂黯淡、布满裂纹的“内宇宙雏形”,虽然无法主动运转,但其存在本身,就代表着一种极高层次、与这蛮荒力量体系可能截然不同甚至相斥的“道”与“理”。而更深处的“生命源质”与“星辰冰火本源”残留的印记,更是本质非凡。
老巫那股微弱的探查力量,在触及到这些残留印记的“边缘”时,就如同细小的水滴撞上了无形的、炽热的屏障!
嗡!
石台上,凌云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剧烈颤抖了一下!并非因为疼痛,而是体内那些沉寂的高位格力量印记,对外来“异种”探查力量产生的本能排斥与威压反震!
虽然这反震极其微弱,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对于正在小心翼翼进行感知探查的老巫而言,却不啻于在平静的水面投下巨石!
“嗯?!”老巫如遭电击,枯瘦的手猛地从凌云手腕上弹开,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无法掩饰的震惊之色!
她踉跄着后退了半步,原本平静如古井的眼眸中,掀起了惊涛骇浪!她死死盯着石台上昏迷不醒的凌云,仿佛在看什么不可思议的怪物!
“巫?怎么了?”旁边的哈鲁见状,立刻上前一步,警惕地看向凌云,手握住了靠在门边的骨刃柄。
老巫没有立刻回答哈鲁,她急促地喘息了几下,平复着内心的震撼。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看向哈鲁,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哈鲁……这孩子……不,这个人……”
“他的体内……没有‘荒脉’的跳动……”
“也没有‘灵根’的滋养……”
“他身体里残留的……是某种……我从未感知过的……像是被击碎的‘天空’和‘星辰’的……余烬……”
“还有……一种古老到让我灵魂战栗的……生命气息……”
“他……不是我们这个世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