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灵端着刚沏好的茶,走在廊下。
茶香温暖,氤氲在冰冷的空气里。
她正待进去,却忽听内室传来李芳菲清晰的声音:
“林文正林家?自然知道。”
“他们家男丁十岁以上皆流放至北疆黑水城,那可是真正的苦寒之地,军中获重罪的刺配之徒才去那里戍边。”
百灵脚步猛地一顿,手中托盘微微一晃,温热的茶汤险些泼洒出来。
她慌忙稳住呼吸,屏息静听。
里面,云筝的声音响起:“你可见过他们?人都还好吧?”
李芳菲点了点头:“他们一家都在黑水城,日子虽苦,却也还算安分。”
“边关将士们大多知晓林尚书的为人,心中存着几分敬意,上官亦有交代,并未刻意苛待。”
“……只是,黑水城那地方苦啊,八月就飞雪了,冻土坚硬如铁,屋舍简陋,呵气成冰。”
“缺医少药是常事,听闻林家老爷子身子骨本就不好,去年冬日一场风寒,差点没熬过去。”
“男丁们需得与罪囚一同劳作,垦荒、修城、巡边,一双手冻得满是疮痍,能吃到的,也仅是勉强果腹罢了。”
门外的百灵死死咬住下唇,才能不让呜咽声溢出。
短短几句话,泪水就模糊了她的视线,她仰起头,拼命眨着眼想将眼泪逼回去。
没想到,里面的云筝说:“不瞒姐姐,这林家与我有些渊源,算是旧交。”
“其实,林家这种事情吧,说小不小,说大也不算大,只要人还在,总有盼头。”
“以后,新帝登基总要施恩天下,这等因言获罪的忠臣之家,未必没有起复之日。”
李芳菲闻言,语气里多了几分郑重:“你倒是念旧情。”
云筝轻轻叹息一声,说:“其实,我这里有个不情之请。”
“请讲。”李芳菲点头道。
云筝去屋里拿了一叠银票出来,谨慎地交给李芳菲,说:“这里是五百两银票。我知道平南侯府时常有部将往来于京城与北疆之间,能否请你帮忙,下次有人回去时,将这些银钱悄悄带给林家?”
“不必说明来处,只说是故人所赠,盼他们保重身体,以待来日。”
李芳菲沉默片刻,并未立刻去接那银票,而是问道:“你可知私下资助罪臣,可能会惹怒陛下?”
“我知道。”云筝平静地说,“但故人落难,力所能及处,若只因畏祸而袖手旁观,于心何安?”
“再者,陛下与太子殿下都是仁德之君,林家之罪本就存疑,此举并非忤逆,只是全一份私谊,略尽绵薄之力罢了。”
李芳菲忽然轻笑一声,很赞赏地说:“你倒是个有胆色的。好,此事我应下了。定会寻稳妥之人办理,必不张扬。”
“此事出得你口,入得我耳,天知地知,绝不会从第三方漏出消息,更不会传出东宫什么闲言碎语。”
门外,百灵呆立了许久。
直到屋内话音暂歇,她才猛地回过神,慌忙用袖子用力擦干脸上的泪痕,待情绪平稳些,方扬声轻唤:“茶来了。”
云筝接过茶盏,亲自为李芳菲斟上,不再提林家之事,转口说:“方才还说想跟姐姐学几手功夫呢。”
“我这身子骨是不经摔打,但学个花架子,关键时刻能唬唬人也是好的。”
李芳菲呷了口茶,一笑:“大可不必。你若是担心宫中安危,我倒有个更稳妥的法子。”
“我从北疆带来的人里,有一个小子身手极利落,人也机灵可靠。”
“唉,原是军中好苗子,因为那根本上受了伤,退了下来。”
“他如今在侯府当差,你若需要,我回头让人仔细查验了身世背景,便送进宫来给你。”
“当个小太监什么的,绰绰有余,有他在一旁护着,等闲人近不得你的身。”
云筝眼睛微亮,没有虚伪推拒:“如此,可真要谢过姐姐了,这份人情,我记下了。”
李芳菲摆了摆手:“你敢在陛下面前为我直言,我们之间就没什么人情不人情的。”
两人正聊着天,外头传来一阵喧闹。
春和快步进来:“侍妾,殿下身边的张公公带着人送赏赐来了。”
只见张金宝满面春风地引着几列太监鱼贯而入,人人手中皆捧着锦盒、漆盘,琳琅满目。
“给云侍妾道喜了。”张金宝展开礼单,尖着嗓子念道,“殿下赏:赤金累丝凤簪一对、东珠耳坠一付、珊瑚手钏一双、云锦两匹、蜀锦两匹、紫貂皮一张、银锞子两盒……”
赏赐之丰厚,远超寻常侍妾所能得。
李芳菲在一旁看着,越看越觉得新鲜。
张金宝一行离去后,她才调侃道:“哟,我还当你这般性子,在后宫争宠路上,怕是少不了磕绊呢。”
云筝随手拿起那支赤金凤簪看了看,又放下,神色平淡得仿佛看的只是寻常铜铁:
“争宠?说容易也容易,说难也难。”
“哦?此话怎讲?”李芳菲问。
云筝抬眸,冲李芳菲狡黠一笑:“只要你压根不在乎你争的那个男人心里有谁,宠爱你几分,又或是明日是否就去宠爱他人,那还有什么不容易的?”
“无非是投其所好罢了,他给赏赐,我接着,他说情话,我听着,他来了,我哄着,他走了,我自过我的日子。彼此都快活,岂不简单?”
李芳菲先是一愣,随即笑着指着她道:“你这丫头也太大不敬了,这种话也敢说出口?”
“这不是只跟姐姐你说嘛,说给旁人,他们还不懂我呢。”云筝眨眨眼,“不过,有一样,若是谁想跟我抢东宫的财权、人权,想把如今我管着的库房、账目、人事拿回去,那我可是要拼命的。”
她说着,还故作凶狠地比划了一下:“人,我不太在乎,权,谁抢谁死!”
李芳菲被她逗得前仰后合,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哎哟喂,云筝啊云筝,你真是个妙人儿!”
“天底下哪有你这样的妃妾?别人争破头的是恩宠情爱,你倒好,眼里只盯着权柄。”
“权柄才是实在的东西啊。”云筝一本正经道,“男人的恩宠如流水,今日不知明日事。可握在手里的权与钱,却能让我活得自在,也能护住我想护的人。”
两人正说笑着,张金宝去而复返,脸上的笑容愈发殷勤:“云侍妾,殿下刚吩咐了,说晚膳就摆在您这采薇宫,让您预备着伺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