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终其一生，都在寻找归处；可倘若归处不在大地，而在群星之间，你是否仍愿意踏出那一步？”
——归墟计划·最后一条留言
「正文」
凌晨四点三十七分，林澈在失重中醒来。
栖居舱的警报灯像一颗濒死的心脏，红光一闪一闪。供氧系统发出低哑的嘶鸣，像老人在风烛残年里的喘息。他伸手去够舱壁的按钮，指尖触到冰凉的金属，却听见“咔哒”一声——按钮脱落，滚进黑暗。
“又坏了一个。”林澈喃喃。
这是他独自在太空漂泊的第347天。地球早已沉入视野之外，成了舷窗里一粒淡蓝色的尘埃。
他把自己拉向舷窗。外面是永恒的夜，群星像被谁随手撒落的盐，闪着冷冽的白。更远的地方，一条狭长的光带横贯深空——那是“归墟”残骸的轨道，人类最后的方舟，在三年前与陨石群相撞，碎成了十万枚闪烁的墓碑。
林澈的任务，是回收其中一块墓碑。
联合国太空署在“归墟”主控AI的最后日志里，截获了一段加密信号：
“Ω-07舱段，存有‘火种’协议完整备份，可重建地外生态循环。”
没人知道“火种”是什么。有人猜测是胚胎库，有人说是基因图谱，也有人坚信那不过是一段安慰人心的谎言。可谎言总比绝望好。于是，太空署把最便宜的单人飞船、最不要命的宇航员、最渺茫的希望，一并塞进发射舱，送上这条没有归途的轨道。
林澈就是那个“最不要命的”。
他签下协议时，医生盯着他空荡荡的左袖管，问：“只剩一只手，你确定？”
林澈笑了笑：“正因为只剩一只手，我才没什么可失去。”
飞船抵达Ω-07预定坐标时，雷达上突然爆开雪花般的噪点。
“残骸密度超出预期。”AI女声“阿九”提醒，“建议绕行。”
“绕行会耗尽燃料。”林澈摇头，“直接穿过去。”
他戴上机械臂外骨骼，把左手接入操控接口。金属指节咔哒并拢，像五把银色的小刀。飞船推进器点火，一头扎进钢铁的流星雨。
碎片的呼啸声透过舱壁传来，仿佛千万头野兽在嘶吼。一块尖锐的合金板划过观察窗，留下一道惨白的划痕。林澈盯着那道痕，想起母亲临终前抓着他右臂的温度——那时火灾尚未发生，他的双手还完整，还能回握。
“距离Ω-07还有三百米。”阿九的声音打断回忆。
林澈抬眼，看见前方漂浮着一截断裂的环形舱。舱壁焦黑，却有一处圆形舷窗透出幽绿的光，像深海里某种磷光生物的眼睛。
对接程序比想象中顺利。林澈切断推进器，让飞船与Ω-07残骸以相同角速度旋转。失重中，他像一条鱼滑进幽暗的走廊。
空气里弥漫着臭氧与金属燃烧的辛辣。应急灯忽明忽暗，照出墙上斑驳的血手印——那是“归墟”遇难者最后的挣扎。林澈别开眼，把注意力集中在终端屏幕上。
“‘火种’协议位于核心实验室，路径已标红。”阿九投射出全息地图。
林澈沿着红色箭头飘行，路过一排休眠舱。舱盖碎裂，里面的睡袋空空荡荡，像被掏空的茧。最末端的舱门却紧闭，门锁闪着绿灯——仍有能源。
他刷卡。门开了。
实验室中央，悬浮着一个直径两米的透明球体。球体内，一个大约五六岁的女孩蜷缩着，银白长发在液体里漂散，像一簇凝固的月光。她胸口贴着微型维生装置，蓝光微弱却稳定。
林澈的呼吸在头盔里凝成白雾。
“检测到生命体征……人类幼体，基因序列未知。”阿九罕见地停顿，“她的dNA里，有37.2%不属于地球人科。”
林澈伸手，隔着球体触碰女孩的脸颊。指尖传来细微的震动——那是心跳，隔着玻璃与液体，像遥远星球传来的脉冲星信号。
“这就是‘火种’？”他问。
“不，”阿九回答，“她是‘火种’的钥匙。”
警报骤然响起。
“警告，残骸轨道衰减，预计47分钟后坠入木星引力阱。”
林澈看向女孩，又看向实验室角落的传输终端——只要把孩子送进飞船的量子传送舱，再输入坐标，她就能被折跃到火星基地。可传送需要能量，而飞船的聚变电池在穿越残骸时受损，只剩一次折跃的电量。
要么带走孩子，要么带走“火种”完整数据。
林澈的机械手在颤抖。
“阿九，如果我选择数据，她会怎样？”
“会在木星大气层燃烧，成为一颗流星。”
“如果我选择她……”
“人类将永远无法重建生态循环，百年内灭绝。”
林澈想起母亲临终的话。
“小澈，如果有一天你要在拯救一个人和拯救世界之间选择……别选世界。世界太大了，它会忘记你；但那个人会记得。”
他笑了，第一次笑得像十六岁之前的自己。
“阿九，准备折跃，目标火星基地。”
“指令确认。数据备份将删除。”
“等等。”林澈看向女孩，“给她取个名字吧。”
“命名权限在你。”
他想起舷窗外那条光带，想起地球最后的模样。
“叫她‘星澜’。星光的星，波澜的澜。”
折跃光束笼罩球体的瞬间，实验室开始坍塌。
林澈被冲击波掀翻，后背撞上舱壁。氧气警报尖叫，头盔裂开蛛网纹。他看见星澜在光柱中睁眼，瞳孔是罕见的琥珀色，映出他扭曲的倒影。
“叔叔……”
他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听见那声呼唤，还是窒息前的幻觉。
最后一眼，他看见星澜的球体在光束中化作一道银线，射向火星方向。而他自己，被火焰吞噬。
火星基地，医疗舱。
星澜从休眠中醒来，护士的惊呼此起彼伏。
“她是谁？为什么基因库里没有匹配？”
女孩不说话，只是摊开掌心——那里躺着一枚烧焦的金属按钮，上面刻着残缺的字母：LIN。
她把按钮贴在舷窗，对准黎明时分的火星天空。稀薄的大气外，木星正在升起，像一颗巨大的琥珀色眼睛。
“叔叔，”她轻声说，“我看见你了。”
木星轨道，残骸带。
一块焦黑的飞船碎片在真空中缓慢旋转。碎片内侧，用激光篆刻着几行小字：
“致星澜：
当你读到这些，我已化作群星的一部分。
不要为我悲伤，我找到了比归墟更辽阔的归处。
人类曾用战争、贪婪与傲慢，把故乡烧成灰烬；
但灰烬之上，总有种子会发芽。
你是那颗种子。
替我活下去，
替我们所有人活下去。
——林澈
地球历2187年7月26日”
碎片继续旋转，文字逐渐隐入黑暗。而遥远的火星，第一株地球苔藓正在温室里舒展叶片，像一颗绿色的心脏，在红色荒原上跳动。
群星之下，新的故事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