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之主”号打击巡洋舰如同一个沉默的守望者,静静地悬浮在卡塔夫-IV星球那稀薄而寒冷的轨道上。很快,三艘小型、涂装低调的运输艇如同离巢的夜蝠,从战舰腹部的发射港悄然滑出,调整姿态,朝着下方那颗呈现灰白色的星球表面俯冲下去。
运输艇内部,气氛凝重而肃穆。柯莱妮紧挨着萨哈尔坐在冰冷的金属座椅上,安全束带将她娇小的身体牢牢固定。她那双清澈的紫色大眼睛,充满了好奇与一丝不安,透过狭小的舷窗,望着外面那颗越来越近的、看起来荒凉而冰冷的星球。这就是萨哈尔大人要见“他父亲”的地方吗?他的父亲,会是什么样子?也和萨哈尔大人一样,穿着吓人的盔甲吗?
飞船进入大气层,剧烈的摩擦让艇身开始轻微震颤。柯莱妮从未经历过这种颠簸,她感到有些头晕和不适,下意识地伸出小手,紧紧抓住了身边萨哈尔那覆盖着冰冷甲片的手指,仿佛这样才能获得一丝安全感。
萨哈尔感受到了指尖传来的微凉和颤抖,但他此刻的心神,几乎完全被内心的挣扎所占据。随着距离地面越来越近,那份犹豫和沉重感也愈发清晰。是请求?是劝说?还是……仅仅只是觐见?无数个念头在他脑中碰撞,让他这位惯于在阴影中策划杀戮与恐怖的黑甲卫之首,也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彷徨。
他低头看了看身边因为颠簸而紧闭双眼、紧紧抓着自己的柯莱妮,她那副柔弱而无助的样子,与他心中宏大的军团复兴计划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最终,他伸出另一只覆盖着装甲的手,动作有些生疏却异常轻柔地,摸了摸柯莱妮那柔软的发顶。
这个简单的动作,似乎也让他自己混乱的心绪稍微平复了一些。他深吸一口气,做出了决定:等见到科兹大人,亲眼确认他的状态和意愿后,再做最后的决断。
运输艇的引擎发出反冲的轰鸣,稳稳地降落在了一片相对平坦、覆盖着稀薄霜冻的荒原上。舱门在液压声中缓缓开启,一股刺骨的寒意瞬间涌入舱内,让柯莱妮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萨哈尔率先起身,迈步走出了运输艇。他的金属战靴踏在冻土上,发出清脆的声响。然而,就在他双脚刚刚踏上这片土地的瞬间,一股难以言喻的、源自灵魂层面的巨大压迫感,如同冰水般当头浇下!
他的瞳孔骤然收缩!
在他的感知中,前方的景象发生了扭曲——不再是那几座简陋的石屋和一片被精心照料的菌田,而是两只无法形容其庞大的、如同山峦般的巨兽虚影,正静静地矗立在天地之间!
一只是通体漆黑、翼展遮天、双目燃烧着幽暗火焰的巨蝠,它的每一根绒毛都仿佛由最深的阴影织就,散发着令人窒息的死寂与恐惧。
另一只,则是羽翼如墨、眼神锐利如万古寒冰的巨鸦,它静静地站在巨蝠身旁,沉默却带着洞悉一切的冷漠与威严。
这两只巨兽的虚影,那非人的目光,正死死地锁定在刚刚踏足此地的萨哈尔身上!那目光中没有任何情感,只有纯粹的、如同审视蝼蚁般的冰冷与漠然。萨哈尔毫不怀疑,只要自己表现出丝毫的敌意或是不敬,下一秒,他和他带来的所有战士,都会被这无形的力量瞬间撕成碎片,连一点痕迹都不会留下!
这是……原体的意志!是康拉德·科兹即便沉寂万年,也依旧深不可测的力量体现!
萨哈尔没有丝毫犹豫。他立刻抬手,摘下了自己那标志性的、狰狞的蝠翼头盔,露出了那张苍白、布满细微疤痕却依旧刚毅的脸庞。随即,他单膝重重地跪倒在冰冷的冻土之上,低下了他那从未轻易向任何人屈服的头颅。
他的声音,带着无比的恭敬与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在这片寂静而寒冷的荒原上清晰地响起:
“第八军团,午夜领主,黑甲卫之首,佐·萨哈尔……”
“请求觐见科兹大人……”
“请求觐见……夜之主!”
他的话语,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子,在空气中荡开一圈无形的涟漪。
几乎是在他话音落下的同时,那两只笼罩天地的巨兽虚影——恐怖的巨蝠与冷漠的巨鸦——如同被风吹散的烟雾般,悄无声息地瞬间消散,仿佛从未出现过。前方,依旧只有那几座简陋的石屋和那片在寒风中顽强生长的菌田。
萨哈尔心中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浑身因为紧张而颤抖。科兹大人……同意了他们的觐见。
他保持着跪姿,向后挥了挥手。运输艇内的午夜领主战士们见状,立刻井然有序地鱼贯而出,他们同样摘下了头盔,露出了一张张饱经风霜、带着敬畏与激动的脸庞,整齐地单膝跪倒在萨哈尔身后,在这片冰冷的土地上形成了一片深蓝色的跪伏阵列。
柯莱妮也被一名战士小心翼翼地牵着手,带下了运输艇,学着他们的样子,有些笨拙地跪在萨哈尔旁边。她好奇地左看右看,这里的环境比她想象的还要荒凉和贫瘠,呼啸的寒风如同刀子般刮过,让她身上那单薄的舞者礼服根本无法抵御。很快,她娇小的身躯就开始不受控制地瑟瑟发抖,牙齿都开始打颤。
就在柯莱妮感觉自己快要被冻僵的时候,从菌田另一侧的阴影中,三个身披厚重、不起眼灰色长袍的高大身影,如同鬼魅般,缓缓地、无声无息地朝着他们走了过来。长袍的兜帽遮住了他们的面容,但他们行走间隐隐透出的、与萨哈尔等人同源却更加内敛深沉的压迫感,表明了他们的身份——追随科兹隐居于此的黑甲卫。
他们,是夜之主在此地的沉默守卫。
三名黑甲卫如同与阴影融为一体的石像,静静地矗立在萨哈尔等人面前。为首一人,用那仿佛被寒风和岁月磨砺过的沙哑低沉声音开口道:
“萨哈尔大人,还有诸位夜之子,科兹大人知晓你们的到来。请随我们来吧。”
说罢,他缓缓转身,厚重的长袍下摆在冻土上拖曳,无声地朝着那片简陋石屋的方向走去。没有多余的礼节,没有热情的寒暄,只有属于午夜领主的、深入骨髓的沉寂与内敛。
萨哈尔立刻起身,示意身后的战士们跟上。一行人沉默地跟随着三名引路的黑甲卫,脚步踏在霜冻的地面上,发出细微的碎裂声。空气中弥漫着刺骨的寒意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源自前方石屋的沉重威压。
当他们来到中间那座最为“宽敞”的石屋外时,所有人都清晰地感受到了——石屋之内,存在着两股如同深渊般浩瀚、却又截然不同的强大气息。一股充满了扭曲的预知、冰冷的死寂与内敛的疯狂;另一股则如同最纯粹的暗影,带着无情的审判与深沉的忧郁。
就在众人心神为之所慑的瞬间,石屋那扇用粗糙木材和金属边角料拼凑而成的门,发出“吱呀”一声轻响,被人从里面缓缓推开。
首先映入众人眼帘的,是一个高大、消瘦、披着粗糙兽皮和简陋布衣的身影。他黑色的长发杂乱地披散着,面容干瘦,眼窝深陷,但那双眼眸却不再充满万年前的癫狂与错乱,只剩下一种看透世事、饱经折磨后的疲惫与平静。正是他们跨越星海前来觐见的对象——康拉德·科兹,午夜幽魂。
然而,让萨哈尔感到些许意外的是,紧随着科兹走出来的,是另一位同样高大、肤色苍白、有着如同黑夜般长发和瞳孔的原体——科沃斯·科拉克斯,鸦王。两位本该在战场上生死相搏的叛徒原体,此刻却以一种诡异而和谐的方式,共同出现在这间荒凉星球的简陋石屋前。
萨哈尔心中剧震,不敢有丝毫怠慢,立刻带着身后所有的午夜领主战士,再次齐刷刷地单膝跪地,深深地低下头颅。
“科兹大人!科拉克斯大人!”声音中充满了对基因之父与另一位原体的敬畏。
科兹那冰冷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扫过跪伏在地的萨哈尔,在他那布满疤痕的脸上停留了片刻。尘封的记忆被触动,他记起了这个曾经在他麾下效力的黑甲卫,只是漫长的时间长河让他以为这位子嗣早已如同无数同伴一样,消散在了历史的尘埃里。
他缓缓开口,声音干涩而没有任何波澜,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佐·萨哈尔……你穿越浩瀚星海,费尽周折,来到这颗已被帝国和混沌双双遗忘的星球之上……是为了什么?”
萨哈尔跪在冰冷的冻土上,刺骨的寒风如同刀子般刮过他的脸颊,但他浑然不觉。他深吸一口气,顶着原体那无形的威压,先是表达了一番对科兹大人长久以来的思念与麾下战士们的忠诚与敬意,言辞恳切。
随后,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向科兹,终于道出了他此行的核心目的,也是他内心深处最炽热的野望:
“科兹大人!我此次前来,是希望……能够重建第八军团!重聚夜蝠之子,再铸午夜领主昔日的……力量与威名!”他特意强调,“我们不臣服于混沌邪神,也绝不效忠于那虚伪的泰拉帝国!我们要走出一条属于我们自己的道路,让银河再次在我们的双翼下颤抖!”
他将心中构想的蓝图和盘托出,充满了决心与斗志。
然而,科兹听完他这番慷慨激昂的陈述,那冰冷的、如同古井般的眼眸中,没有丝毫的波动,甚至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泛起。他沉默了片刻,才用那毫无生气的声音回答道:
“重建军团……呵……”一声几不可闻的、带着无尽疲惫的轻笑。
“萨哈尔,我累了。”
“我已经厌倦了无休止的征战、背叛、杀戮与那些令人作呕的预言。帝国也好,混沌也罢,不过是同一枚硬币那肮脏的两面。”
“我现在唯一的愿望,就是在这片永恒的寒风之中……静静地,无人打扰地,死得默默无闻。”
他的拒绝,干脆而彻底,带着一种万念俱灰的决绝。
萨哈尔的心沉了下去,但这个结果,其实早已在他的预料之中。他脸上并未露出过多的失望,依旧保持着恭敬的姿态,坚定地说道:
“我明白了,科兹大人。我尊重您的意愿。”他抬起头,目光依旧坚定,“但是,我,佐·萨哈尔,以及所有愿意追随我的夜之子,绝不会放弃!我们会凭借自己的力量,尽己所能,一点点重聚兄弟,重铸军团!这条道路或许艰难,但我们义无反顾!”
他做出了最后的承诺,也是留给科兹的一个可能性:
“如果……如果有一天,科兹大人您改变了主意,愿意重新带领我们,第八军团的大门,将永远为您敞开!您随时可以归来,您永远是我们的夜之主!”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旁观的科拉克斯,缓缓走到了科兹的身边。他那双如同深邃夜空的眼眸看了看萨哈尔,又转向自己的兄弟,用他那特有的、带着一丝空灵回响的声音平静地说道:
“兄弟,或许……你可以考虑另一种选择。”
科兹和萨哈尔同时看向他。
科拉克斯继续说道:“我觉得……你完全可以带领你的这些子嗣,回到帝国。”
“回到帝国?!”
科兹仿佛听到了世间最荒谬的笑话,他干瘦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明显的、近乎错愕的表情,他看向科拉克斯,语气中充满了难以置信:
“科沃斯,你是在这寒风中把脑子冻坏了吗?回到帝国?你猜猜,要是我出现在罗伯特或者莱恩那家伙面前,他们会不会第一时间就冲上来,把我这个‘迷途知返’的兄弟,给生撕了?!”
科拉克斯的话语如同投入死水中的石子,在科兹那早已冰封的心湖中,勉强激起了一丝微不可查的涟漪,但随即又被更深的怀疑与自嘲所淹没。
面对科兹那近乎讥讽的反问,科拉克斯那苍白而棱角分明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波澜,他那双如同深渊般漆黑的眼眸凝视着自己的兄弟,声音平稳而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沧桑:
“不,康拉德,你并不完全了解现在的帝国。”他缓缓说道,“一万年……是一段足够漫长的时间,漫长到足以磨损星辰,改变星河,甚至……重塑一个种族的命运,以及身处其中者的心志。”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眼前的寒风与荒原,看到了那遥远泰拉上发生的剧变。
“罗伯特不再仅仅是那个追求完美秩序的行政官,他背负着更沉重的负担,目睹了帝国万年来的僵化与堕落,他在尝试改变,哪怕步履维艰。莱恩……他从长眠中归来,他见证过帝国的黑暗,也深知忠诚的代价,他或许依旧固执,但他守护的是人类延续的火种,而非单纯的旧日荣光。”
科拉克斯的目光重新聚焦在科兹那干瘦而写满疲惫的脸上,语气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劝慰的意味:“而我们,康拉德,你,我,难道就未曾改变吗?万年时光,无尽的追杀,内心的拷问,孤独的流浪……我们都已不再是当年那场叛乱中的我们了。”
他向前微微迈了一小步,声音低沉却清晰地在寒风中回荡:“没有背叛,大到绝对不可被原谅,只要那份忏悔是真实的,只要那份力量愿意为了种族的存续而再次挥动。帝国……人类……现在需要每一份力量,康拉德。它需要你,需要你的子嗣,需要所有愿意为生存而战的存在。”
科兹静静地听着,他那杂乱黑发下的脸庞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有那双深陷的眼眸中,仿佛有无数过往的幻影在飞速闪回——诺斯特拉莫的黑暗街巷,大远征的辉煌舰队,泰拉围城的惨烈厮杀,还有那无数个被自身预言所折磨、充满血腥与疯狂的日日夜夜。
当科拉克斯说完,科兹沉默了许久,久到仿佛周围的寒风都为之凝固。终于,他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充满了无尽苦涩与自嘲的笑声。那笑声不是在笑科拉克斯,而是在笑他自己,笑他那愚蠢而悲剧的过去。
“呵……呵呵……”科兹摇着头,笑声干涩而悲凉,“科沃斯,你总是能看到一丝我永远无法看见的……所谓的‘希望’。”
他抬起头,目光穿透了萨哈尔和他身后那些跪伏的午夜领主,仿佛看到了万年前那场席卷银河的背叛,看到了无数因他和他军团带来的恐惧而死去的人们。
“原谅?”科兹重复着这个词汇,仿佛在品尝一颗早已腐烂的果实,“如果连我这样的人……一个双手沾满了无数无辜者鲜血,一个曾将恐惧化为屠戮工具,一个从骨子里就浸透着疯狂与黑暗的人……如果连我这样的人都能被帝国,被罗伯特,被莱恩……被那些我曾伤害过的所有人所‘原谅’……”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质问,那双疲惫的眼眸中骤然爆发出摄人的光芒,死死盯住科拉克斯:
“那么科沃斯!请你告诉我!这世间,还有什么正义可言?”
他的怒吼在荒原上回荡,带着万年积压的罪孽感与自我否定,如同一柄重锤,敲打在每一个聆听者的心上。
“我的存在本身,就是对‘正义’最大的嘲讽!我的‘回归’,不会是救赎,只会是玷污!只会让那本就虚伪的帝国,变得更加可笑!”
他猛地一挥手臂,指向身后那简陋的石屋和那片在寒风中顽强生长的菌田,语气中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决绝:
“这里!这才是我应有的归宿!在这被遗忘的角落,像一粒尘埃般消失,这才是对过去那些亡魂……唯一的、微不足道的‘交代’!”
科拉克斯看着情绪激动的兄弟,没有再继续劝说。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如同一位沉默的守望者,理解着科兹心中那无法化解的沉重。他知道,有些伤痕,跨越了万载时光,早已深入灵魂,并非几句言语能够抚平。
跪在地上的萨哈尔,听着两位原体之间这触及灵魂根源的对话,心中也是波涛汹涌。他明白了科兹大人拒绝的真正原因,那并非单纯的疲惫,而是源于内心深处对自身罪孽的绝望审判。这份沉重,远比单纯的失去斗志更加难以撼动。
寒风依旧呼啸,卷起地上的冰晶,拍打在每一位午夜领主战士的盔甲上,发出细密的声响。觐见,似乎在这一刻,走向了一个无比沉重而又无奈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