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球“望舒”地下深层控制中心。
这里远离月表喧嚣,位于月壳深处,恒温的空气带着一股冰冷的、属于岩石与精密仪器的独特气息。
巨大的弧形主屏沉默地投射着月球内部结构的全息模型,那些代表地质断层、能量异常点、古老撞击遗迹的冰冷线条与色彩区块,如同行星解剖开的冰冷脉络。
只有林晓月一个人。
她静静地坐在陈岩曾经的位置上。
周围是庞大的控制阵列和闪烁的仪器指示灯,映得她侧脸线条格外清晰,也映出眼底那层挥之不去的、深沉的疲惫与悲伤。
那份悲痛,在经历了最初的撕裂与混沌之后,并未消散,而是沉淀下来,变成一种沉甸甸的、嵌入骨髓的痛楚,如同月岩般沉重而恒久。
她的手中,紧紧攥着一本边缘已经有些磨损的纸质笔记本。
封面是深沉的灰色,没有任何标识,只有右下角用极细的钢笔写着两个力透纸背的字:
“陈岩”。
这是他在月球长期研究时使用的笔记,里面记录着他关于月球深层结构、引力潮汐与地球大气环流潜在关联的无数思考、计算草图、大胆假设和未解的疑问。
在他最后一次返回地球前,他留在“望舒”,留给了她。
指尖划过粗糙的纸页,上面是他那如同精密仪器般一丝不苟的字迹。
那些冰冷的公式、严谨的推理,此刻都仿佛带着他的体温和气息。
她仿佛能看见他深夜在此伏案疾书时,镜片后专注而锐利的眼神,能听见他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响。
那些他们曾在此共同讨论、争论、甚至因某个参数争得面红耳赤的时光碎片,此刻如同利刃,精准地切割着她早已伤痕累累的心。
从外公秦卫国消失在火星的谜团,到无数为开拓星海而倒下的无名先驱……
甘愿为文明抛洒热血的人,当然也包括陈岩的父亲,那位在金星之上“大气工厂”做出金星诗歌的开拓者。
她依然记得那首诗:
“站在云顶,脚下是沸腾的硫酸地狱,头顶是永恒的橙黄暮光。
我们像一群偷火种的贼,在炼狱的边缘,建造着通往未来的梯子。
每一次成功的催化反应,每一克被净化的水都是对这颗愤怒星球的一次微小胜利。
真空无声,但反应炉的低鸣,是我们写给未来的战歌。”
……而这一次,
这滚烫的鲜血,是她爱人的。
也依然记得陈岩在说完这首诗时下意识的动作……
而此时,那摩挲袖口的动作竟与那时的他重叠。
一遍又一遍,她再也分不清导师的温柔或是冰冷,只有——
“行有界”
这三个字的校训在指尖不停闪现。
……
她莫名又记起月球星海深空大学奠基典礼基石上的刻字,那时他还站在远处,与校长并肩,自己只能为基石上的校训感慨。
知无涯
行有界
心向星海
……
“星璇,”
她的声音在空旷的控制中心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调取……
陈岩教授最后时刻,‘盘古一号’的飞行数据链……
全部。”
「指令确认。」
星璇的合成音比平时似乎低沉了一分。
它没有询问,没有迟疑。巨大的屏幕上,月球的结构模型被暂时缩小至角落,取而代之的是一条条急速滚动的、令人心悸的数据流和三维飞行轨迹图。
屏幕上清晰地复现着那场终结的航程:
代表“盘古一号”的光点在模拟的强台风“女娲”风暴云图中高速穿行,初期轨迹稳定而精,各项参数在预设的安全阈值内波动,如同手术刀切入风暴的核心。
然而,当它触及那层最狂暴、能量最混乱的风眼壁时——
代表湍流烈度的曲线如同失控的毒蛇般骤然飙升!
紧接着,一组代表未知强电磁干扰的、刺目的红色频谱线疯狂涌现,瞬间覆盖了整个波段!
干扰强度峰值在极短时间内达到了理论模型预测上限的……十倍以上!
最后的数据节点,是飞行器姿态控制系统瞬间过载崩溃的警报,以及推进矢量在失控状态下产生的混乱轨迹碎片。
然后……
光点消失。
只剩下代表风暴的巨大红色旋涡模型,以及屏幕上冰冷的“信号丢失”字样。
一遍,又一遍。
林晓月凝视着那惊心动魄的瞬间重演,没有流泪。
泪痕早已在无数个寂静的夜晚干涸在脸上。
只有胸腔里那颗被反复碾碎的心脏,在每一次数据曲线崩溃的瞬间,都传来一阵尖锐而熟悉的剧痛。
每一次重放,都是将那道伤口重新撕开,撒上盐粒。
然而,在这反复的凌迟中,一种奇异的变化正在发生。
那深沉的悲伤并没有减弱,却开始被另一种更为强大的、如同月海玄武岩般沉静而坚硬的东西所渗透、转化。
陈岩最后在风暴核心搏斗的身影,他毕生追求的目标,那本笔记上力透纸背的未解之谜,以及“水盾”计划宏伟却尚未实现的蓝图……
所有这些,像冰冷的熔岩,在她心中缓缓汇聚、凝固。
悲痛可以摧毁一个人。
但林晓月,是经历过火星熔炉和深渊回响的科研先锋。
当星璇不知第多少次默默关闭那令人窒息的数据回放时,林晓月缓缓抬起了头。
她的眼神不再涣散,不再被纯粹的悲伤占据。
那里面,燃烧起一种冰冷的、如同月岩内核般沉静的火焰——
那是决心,是承诺,是不屈的意志!
她轻轻抚摸着手中陈岩的笔记,指尖在那熟悉的名字上停留了片刻,带着无尽的眷恋与诀别。
然后,她将笔记郑重地放置在控制台的专属读取接口上。
“星璇,”
这一次,她的声音清晰、稳定,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扫描陈岩教授月球结构研究笔记(编号:chen-Lunar-01),进行永久性加密存档。
密钥:唯一生物识别(林晓月)。”
「扫描中……」
「加密算法加载……」
「密钥绑定完成。」
「笔记‘chen-Lunar-01’已永久封存于核心数据库最高安全层级。
访问权限:唯一(林晓月)。」
笔记被封存了,如同将一段最珍贵的时光和最沉重的痛楚,一同封存在心灵最深处。
但陈岩的意志,他的梦想,将得以延续。
“启动‘望舒重启计划’。”
林晓月的声音在控制中心回荡,带着一种宣告的力量,
“优先级:最高级。
目标:整合现有所有月球结构探测网络,建立‘深月之眼’高精度实时监测阵列。
重新全面、深入解析月球深层结构,重点是月核活动、引力潮汐异常、次声波传播特性与地球极端气候事件,尤其是台风、温带气旋、异常大气阻塞的关联模型。
建立多尺度、跨星体耦合的预测预警体系,为新一代‘水盾’计划提供理论与数据支撑。”
她的目光如同实质,穿透那冰冷的月球结构模型,仿佛看到了未来:
“这不是结束。导师……
你的‘水盾’,我会把它提升到行星防御的层次。
让它不再被动应对风暴,而要洞察风暴的根源,预警风暴的来临,甚至……
引导风暴的力量。
它将成为守护这颗蓝色星球真正的、牢不可破的盾牌。”
人类文明起步的基石之上,从未缺少过牺牲者的鲜血。
这基石,因这最深切、最刻骨铭心的牺牲,变得愈发沉重,也愈发坚固。
林晓月缓缓站起身,走向控制中心一侧巨大的观景窗。
窗外并非风景,而是月表之下深邃的、永恒的黑暗岩层。
但她的目光,仿佛穿透了这厚重的岩壁,穿透了三十八万公里的真空,望向了那片悬挂在漆黑深空中的、熟悉的蔚蓝。
地球。
那颗承载着所有生命、所有记忆、所有爱与痛的摇篮。
她久久地凝视着那个方向,眼眸深处翻涌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感。那里,长眠着她的爱人。
她始终,提不起亲眼去面对那块冰冷墓碑的勇气。
或许,是不敢触碰那刻骨铭心的具象化;
或许,是她知道,自己唯一能献给他的祭奠,不是眼泪和鲜花,而是将他的梦想,铸成守护人类未来的钢铁长城。
在望舒冰冷的岩石深处,在爱人留下的智慧与遗志环绕之中,林晓月完成了她的蜕变。
悲伤化为基石,爱恋凝成利刃,她将以月为眼,以星辰为证,为地球,也为逝去的爱人,开启一场更为绚烂的文明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