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山脚的寒风，裹挟着万载不化的冰碴，抽打在脸上，带着一种久违的、属于人间的粗粝感。毛三踏出死亡谷那无形的威压界限，脚下是覆盖着冻土的崎岖山路。十年非人磨砺，早已将他锻打成一件人形兵器。气息沉凝如古岳，行走间悄无声息，每一步落下，都仿佛与大地脉动隐隐相合，再狂暴的山风卷到他身前数尺，便诡异地平息、绕行。褴褛的衣衫下，是玄石般冷硬的肌肤，那双沉淀了十年风雪的眼眸，扫过苍茫山野，再无波澜，唯有在望向南方——葛家镇方向时，深处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冰封的微澜。
“奶奶个腿，不睡了，不睡了…”
…………
他并未归家。镜灵冰冷的话语犹在耳畔：“投名状……贪心命的城隍爷……”时间紧迫，奈何水淬炼三年，救白芷脱困……刻不容缓。
十日后。
青柳村外，西山坳。
曾经香火尚可的城隍庙，如今更显破败。朱漆剥落殆尽，露出朽烂的木色。庙门歪斜，被山风吹得吱呀作响，如同垂死之人的呻吟。门前石阶布满青苔与鸟粪，荒草丛生，几乎掩没了入口。空气中弥漫着香烛燃尽的焦糊味和一种陈腐的、带着淡淡阴湿的尘埃气息。香火凋零，信徒绝迹，只有几只乌鸦停在枯树枝头，发出不祥的啼叫。
毛三站在庙前，如同融入阴影的石像。十年生死，再见这熟悉又陌生的地方，心头无喜无悲。他清晰地感知到，庙宇深处那点微弱却依旧带着贪婪与算计气息的“神”力，比十年前更加浑浊、更加……焦躁。
他抬步，踏上布满污秽的石阶。吱呀——腐朽的庙门被无形的力量推开，一股更浓烈的陈腐气息扑面而来。
庙内光线昏暗，蛛网密布。泥塑的城隍神像金漆剥落大半，露出灰败的泥胎，脸上那点虚假的威严早已荡然无存，只剩下一种呆滞的衰败。供桌上空空如也，连个破碗都没有。神像脚下，两个身形佝偻、穿着破旧皂隶服饰、面容模糊不清的小鬼，正百无聊赖地蹲在地上，用枯枝拨弄着几只僵死的甲虫。阴气稀薄得可怜。
毛三的踏入，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
“呔！何方……啊！！！”
一个皂隶小鬼下意识地抬头呵斥，话未说完，当它浑浊的鬼眼接触到毛三那双沉淀着昆仑风雪与死亡谷煞气的冰冷眼眸时，如同被烧红的烙铁烫到，发出一声凄厉变调的尖叫！它整个鬼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扭曲，如同暴露在烈日下的雪人，竟有溃散之兆！另一个小鬼更是不堪，直接吓得魂体一缩，化作一缕青烟就想往神像底座里钻！
毛三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没有刻意释放威压，但他身上那历经万邪厮杀、由内而外散发的、混合了青铜门威严与阎罗死寂的煞气，对于这种最低等的阴差小鬼而言，无异于面对洪荒凶兽！那是源自生命层次的本能恐惧！
“滚出来。”
三个字，声音不高，甚至有些沙哑。但在死寂的破庙中，却如同惊雷炸响，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志，狠狠撞向那泥胎神像！
嗡！
泥塑的城隍神像猛地一颤！覆盖其上的厚厚灰尘簌簌落下！神像那双呆滞的泥塑眼睛，骤然亮起两点浑浊却闪烁着惊疑、贪婪与深深忌惮的光芒！
一阵青烟从神像头顶袅袅升起，迅速凝聚成形。正是毛三记忆中的贪心命城隍！只是此刻的他，身形比十年前更加虚幻，官袍破旧不堪，补丁叠着补丁，脸上那点“神”光黯淡无比，唯有一双眼睛，依旧滴溜溜地转着，里面混杂着震惊、恐惧，以及一种饿狼看到肥肉般的、几乎无法掩饰的贪婪！
“毛……毛三？！”城隍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尖利，虚幻的身体微微颤抖，死死盯着眼前这个气息如同深渊般不可测的青年，“你……你不是进了昆仑……十年……你竟然……活着出来了？！”
他的震惊毫不作假。昆仑死亡谷，那是连他这个地府阴神都讳莫如深的绝地！十年！一个凡人进去，竟然还能活着走出来？而且……这身恐怖的气息！这绝不是凡人能拥有的！
毛三没有回答城隍的惊疑。他目光如冰冷的刀锋，直刺城隍那浑浊的双眼，开门见山，声音没有任何起伏：
“阎罗要投名状。你给。”
“投名状？！”城隍虚幻的身体猛地一震，眼中的贪婪瞬间被巨大的惊骇取代，甚至盖过了对毛三力量的恐惧！他失声尖叫，“你……你要见阎君？！还要投名状？！你……你疯了不成？！”
“东西。”毛三重复，语气没有任何变化，却带着一种山岳般的压迫感。他微微抬起了左手，手背上，那枚古朴的青铜门印记在昏暗的光线下，隐隐流转着一丝内敛的、令人心悸的青光。
城隍的目光瞬间被那印记吸引！他浑浊的鬼眼猛地收缩，如同见到了世间最恐怖又最诱人的东西！脸上的惊骇瞬间被一种极致的贪婪和算计所取代！呼吸（尽管他不需要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青……青铜门的气息？！你……你竟然……”城隍的声音因激动而颤抖，他死死盯着那枚印记，仿佛要将它烙印进灵魂深处。下一刻，他猛地抬头，眼中爆发出骇人的精光，那是一种赌徒看到翻盘希望、饿鬼看到满汉全席般的疯狂光芒！
“好！好！好！”城隍连说三个好字，虚幻的身体因为激动而不断波动，“阎君的投名状……本官有！本官确实有一物！足以叩开森罗殿的大门！”
他左右张望了一下（尽管破庙里除了两个吓得缩成一团的小鬼再无他人），压低声音，带着一种鬼祟与狂热交织的诡异腔调：“不过……此物非同小可！牵扯甚大！本官……本官需要你一个承诺！”
毛三眼神冰冷，静待下文。
“本官要你……”城隍舔了舔虚幻的嘴唇，眼中贪婪几乎凝成实质，“从阎君那里……求来一道‘赦令’！赦免本官这百年香火凋零、神位不稳之过！赐我重回富庶大城，重掌鼎盛香火！保我神位……千年不坠！”他的声音因极致的渴望而变得尖利刺耳。
毛三心中冷笑。果然还是那个贪心命。神位都摇摇欲坠了，想的依旧是索取，是更肥美的供奉。他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冰冷：“阎罗之事，我无法承诺。我只能说，若成，会替你提一句。”
“一句？！一句怎么够？！”城隍急了，虚幻的身体飘近几步，几乎要贴到毛三面前，“本官要的是保证！是……”
他后面的话戛然而止。因为毛三那双冰冷的眼眸，正毫无感情地注视着他。一股无形的压力，混合着昆仑的煞气与青铜门的威严，如同冰冷的枷锁，瞬间扼住了城隍虚幻的咽喉！让他后面讨价还价的话生生卡在喉咙里，只剩下恐惧的嗬嗬声。
“东西。”毛三第三次吐出这两个字。这一次，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容置疑的杀意。左手背上的青铜印记，青光微微一闪。
城隍猛地打了个寒颤，如同被一盆冰水从头浇下。贪婪瞬间被死亡的恐惧压倒。他毫不怀疑，眼前这个从昆仑绝地爬出来的煞星，绝对有让他这缕残神彻底灰飞烟灭的能力！而且……那枚青铜门印记，本身就代表着一种他无法想象也无法抗拒的因果！
“给……我给！”城隍的声音带着哭腔和绝望，他颤抖着虚幻的双手，如同掏心挖肺般，艰难地从自己那破旧官袍最深处（一个类似储物空间的阴神窍穴），掏出了一物。
那东西甫一出现，破庙内本就稀薄的阴气瞬间变得紊乱、粘稠！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森严法度、滔天怨念以及一丝轮回气息的诡异波动弥漫开来！
竟是一截……笔尖？
通体呈现出一种沉暗、仿佛凝固血污的暗红色，非金非玉，质地奇特，触手冰凉刺骨，仿佛能冻结灵魂。笔尖极其尖锐，尖端一点幽芒流转，散发着令人心悸的锋锐之气。笔尖根部断裂处参差不齐，残留着强大的力量撕扯痕迹，隐隐有极其细微、几乎不可查的玄奥符文在断裂面明灭。
整个笔尖不过寸许长，却给人一种重如山岳、锋锐可破苍穹的恐怖感觉！更诡异的是，毛三体内的阎罗印，在笔尖出现的瞬间，竟不受控制地微微搏动了一下，传递出一丝……渴望与排斥交织的复杂情绪！
“判……判官笔的笔尖？！”毛三瞳孔骤然收缩，饶是以他十年磨砺出的心性，此刻也忍不住心神剧震！判官笔！那是执掌阴司律令、勾决生死、定夺轮回的无上神器！其笔尖，更是蕴含了生死簿的律法神威与勾魂夺魄的恐怖力量！此等神物的一部分，怎么会流落到一个破落阳间城隍手中？！
“嘘——！！！”城隍脸色煞白（虽然鬼脸本就惨白），吓得魂体都淡了几分，慌忙做噤声状，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无边的恐惧和后怕：“噤声！噤声啊！小祖宗！你想害死本官，害死你自己吗？！”
他捧着那截暗红笔尖，如同捧着烧红的烙铁，又像是抱着最后的救命稻草，声音颤抖地解释：“百……百年前，阴司动乱，有……有无法无天之辈冲击森罗殿！判官笔受损……这……这截笔尖崩飞，机缘巧合……流落到了阳间，被……被本官侥幸所得……”他眼神闪烁，显然这“侥幸”二字水分极大。
“此物蕴含阴司法则本源，更有那场动乱残留的无边怨煞与轮回气息！乃是天地间一等一的‘凶物’！更是阎君心头之刺！你将此物献上……”城隍眼中再次燃起贪婪与希冀的火苗，“必是份量最重的投名状！足以让阎君……与你好好谈谈！”
毛三凝视着城隍手中那截暗红笔尖。入手冰凉沉重，那锋锐的气息仿佛能刺破皮肤，直抵灵魂。阎罗印传来的渴望与排斥感更加强烈。城隍的话半真半假，但这笔尖蕴含的恐怖气息与牵扯的因果，做不得假。这确实是一件足以惊动阎罗的重礼！也难怪这贪婪的城隍肯拿出来，这烫手山芋，留在手里是催命符，献出去或许还能换一线生机。
“好。”毛三不再多言，伸手接过那截暗红笔尖。入手瞬间，一股森寒刺骨、混杂着怨念咆哮的意念冲击直冲识海！他眉心阎罗印幽光一闪，轻易将这冲击镇压、吸收。笔尖在他掌心安静下来，只余下冰冷的沉重感。
城隍看着笔尖被收走，脸上闪过一丝肉痛，随即又被巨大的希冀取代：“记住！小友！别忘了本官的赦令！一定要提！重重地提！本官的身家性命，可就……”
毛三不再理会城隍的絮叨。他转身，大步走出这腐朽破败的城隍庙。门外，夕阳如血，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
他摊开手掌，那截暗红色的判官笔尖静静躺在掌心，在血色残阳下，折射出妖异而沉重的光芒。阎罗印的搏动与笔尖的气息隐隐呼应。
投名状已得。
下一站，鬼门关，森罗殿。
十年昆仑寒，不及此刻掌中阴铁，直透骨髓的冰冷彻骨。
毛三握紧笔尖，身影融入血色残阳，朝着那通往九幽的方位，一步踏出。阴风平地而起，卷动他褴褛的衣角，风中似乎传来无数冤魂的低语。他左手背上的青铜门印记，在阴风中，悄然流转起一丝微弱却坚韧的青色光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