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店套房的灯光是柔和的暖黄色,落在沈数身上却仿佛带着重量。
他坐在沙发边缘,脊背习惯性地挺直,像一株不肯弯曲的青竹,可那双放在膝盖上的手却微微蜷着,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小赵轻手轻脚地将茶杯放在他面前的白玉岩板茶几上,青瓷杯底与桌面接触发出清脆的“叩”声,让沈数的肩头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
“沈教授您喝茶,玥姐打完电话就过来。”小赵抬头时微微一怔——近距离看,这位严肃的教授眉眼间竟和玥姐有几分神似,尤其是那微蹙的眉头。
沈数的目光终于从地毯某处虚无的焦点移开,落在小赵脸上:“你是珠珠的助理?”声音比在片场时低沉些许。
“对,您叫我小赵就行。”她笑得乖巧,“我是您女儿工作室的员工,玥姐就是我老板。”她特意加重了“工作室”和“老板”这两个词,像是要划清某种界限。
“工作室?”沈数重复着这个词,镜片后的眼睛闪过一丝诧异。他记忆里那个为了演戏不惜与他争执的叛逆少女,如今已是个能拥有自己工作室的“老板”了。时间无声流淌带来的改变,让他有些恍惚。
“是,”小赵识趣地没有多言,“具体您还是问玥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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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台落地窗前,沈珠玥握着手机的手指微微收紧。电话那头,经纪人付郁的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焦灼:
“我的大小姐,你怎么又上热搜了?昨晚是孟砚辞,今天又是和专家吵架!‘耍大牌’、‘不尊重人’、‘和AI泰斗叫板’,词条一个比一个难听!”
沈珠玥揉了揉眉心,目光掠过窗外璀璨的都市夜景:“真没事!那是我爸!”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随即传来付郁难以置信的声音:“你爸?!从来没听你提起过……他不是……他这是来找茬的?需要我出面跟他谈谈吗?”
“不用,”沈珠玥打断她,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平静,“不是你想的那样。网上的更是胡编乱造,父女之间哪有什么深仇大恨。”她声音渐低,像是对自己说的。
付郁在那头叹了口气:“行吧,你先和你父亲好好聊聊。网上的事我来处理。”
“好,辛苦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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挂断电话,沈珠玥在阳台静静站了片刻,让夜风吹散心头那点因热搜而起的烦躁。她转身回到客厅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画面:
沈数依旧坐在那张过于柔软的沙发里,姿势甚至比她离开时更加僵硬。
他微微低着头,专注地看着面前那杯已经不再冒热气的茶,仿佛能从澄黄的茶汤里研究出什么深奥的课题。
暖黄的灯光勾勒出他鬓角不太明显的几丝银白,和他身上那件熨帖却略显陈旧的灰色西装。
他整个人像一尊被突然放置在不合时宜环境中的雕塑,与这间设计时尚、充满现代感的酒店套房格格不入。
那是一种精心维持的、却又无处遁形的拘束,甚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坐立不安。
沈珠玥的脚步不自觉地放轻了。
她走到他对面,在柔软的沙发坐下,声音放得轻缓:
“抱歉,本来是要带您出去吃饭,但……刚才又上热搜了,只能委屈您在这儿吃了。”她语气里带着些许无奈,更多的却是对眼前人的顾及。
沈数几乎是立刻抬起头,连忙摆手:“没关系,吃什么都行。”
他看着女儿平静甚至称得上温和的脸庞,这种久违的、不带刺的交流反而让他有些无措。
他犹豫了一下,镜片后的眼睛里盛满了真实的担忧,声音不自觉地压低,像是怕触及什么敏感地带:“热搜……对你影响大吗?”
这些年,他虽未露面,却一直在暗处关注着女儿的一切。
他看过她在杜佳传媒时那些层出不穷的黑料,看过网络上铺天盖地的诋毁,即使知道她现在有了自己的工作室,那份为人父的忧虑却从未减少,反而随着她名气的增长与日俱增。
“没事,”沈珠玥笑了笑,试图驱散他的不安,“都是子虚乌有。我经纪人付郁会解决,我们有专门的公关团队。”
她顿了顿,目光柔和而认真地看向他,仿佛要透过那层学者的外壳,看到里面那个单纯的父亲,“爸,您来剧组……是因为我吧?谢谢您!”
这句直接的感谢像一支温暖的箭,精准地射中了沈数心中最柔软的地方。
他喉头一哽,有些仓促地避开女儿的视线,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我……不用谢,我还骂你了,我跟你道歉,我本意不是这样。”
他急于解释,生怕那短暂的冲突再次成为横亘在两人之间的鸿沟。
“我知道,”沈珠玥的笑容加深了些,眼底有着了然和包容,“谢谢您!”
这一声“谢谢”,不再是客套,而是对这份笨拙父爱的全然接纳。
沈数的防线在这一刻彻底崩溃。眼眶骤然一热,视线迅速模糊起来。
他慌忙低下头,下意识地用那身略显陈旧的西装袖子去擦夺眶而出的泪水,声音哽咽破碎:“多年没见……你长大了,也成熟了……这些年是爸爸不对……爸爸跟你道歉!”
一个头发已然花白、在学术界地位尊崇的男人,此刻在女儿面前,哭得像个迷路已久、终于找到归途的孩子。
几乎是同时,一股强烈而酸楚的情绪不受控制地涌上沈珠玥的心头——那是属于原主最深切的悔恨与遗憾。“我也有错,对不起爸爸。”这句话脱口而出,带着原主未能说出口的释然。
看着父亲抽动的肩膀,沈珠玥迅速收敛了原主残留的那份激烈情绪。她站起身走过去,伸出手,轻轻抱住了这个看似坚强、内心却早已千疮百孔的老人。
“爸,”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抚平一切的力量,“我从没怪过您。”
在她的拥抱里,沈数压抑多年的情绪终于彻底决堤。
原主那份深藏的后悔——若当初听从父亲的话,或许能拥有平凡却安稳的人生,而不是在资本的压榨下耗尽所有,最终命丧黄泉——此刻也仿佛得到了最终的安放。
沈珠玥轻轻拍着父亲的后背,像安抚一个受尽委屈的孩子。
“没事了爸爸,”她柔声说,“以后我们好好的。”
沈数在她怀里,像个终于找到港湾的船,呜咽着,重重地点头:
“呜……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