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简单的一句话,却让蓝禾俸脸上那点轻松的笑意瞬间消失无踪,神色立刻变得凝重起来。
他微微蹙起眉头,试探着,语气谨慎了许多:“所以……你又发病了?”
孟砚辞的眼神闪烁了一下,那里面有一丝罕见的迷茫和不易察觉的痛苦。他喉结滚动,最终只是轻轻地、几乎微不可闻地应了一声:“是。”
蓝禾俸靠回椅背,无声地叹了口气,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
“这半年……哦不,我看记录,起码最近这两三个月,你不是控制得挺好吗?状态也稳定了很多。怎么突然又……”
他顿了顿,观察着孟砚辞的神色,“是遇到什么特别的事了吗?”
孟砚辞闭上眼,揉了揉眉心,脸上浮现出抗拒深入谈论的神情,只觉得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感席卷而来,他不想多说,沙哑着声音道,“药没了,再给我开点吧。”
蓝禾俸看着他这副样子,知道再问下去也未必有结果。孟砚辞的自我保护机制极强,他若不想开口,谁也撬不开他的嘴。
“药不能就这么一直吃下去,你知道的,那只是辅助控制症状,治标不治本。”蓝禾俸语气严肃起来,“而且你之前的剂量已经减了不少,突然复发,必须重新评估情况。
先做个全面的检查和评估吧,看看焦虑和抑郁指数,还有睡眠质量。不然这药,我没法给你开。”
孟砚辞没说话,算是默认了。他知道蓝禾俸的原则。
蓝禾俸拿起内线电话,低声吩咐助手准备相应的检查和评估量表。放下电话后,诊疗室里陷入一片短暂的沉默。
只有窗外远处模糊的城市噪音,以及空气中那缕若有若无的檀香,陪伴着两个各怀心事的男人。
蓝禾俸看着眼前这个看似拥有一切,却被往事和心魔折磨得遍体鳞伤的朋友,眼神复杂。
他知道,那扇刚刚因为时间而似乎稍稍愈合了一些的心门,又一次紧紧地关闭了,甚至可能关得更深。
蓝禾俸看着孟砚辞沉默的侧脸,作为多年的医生和朋友,他敏锐地捕捉到了那细微的情绪波动——
尽管孟砚辞极力掩饰,但方才那一瞬间,他眼底确实掠过了一丝不同于往日沉郁的、近乎柔和的光彩,虽然很快又湮灭在更深的晦暗里。
他身体前倾,语气变得更加温和而坚定:“砚辞,你之前那两个月状态非常稳定,甚至可以说是这几年来最好的一段时期。
我相信你自己也能感觉到那种变化,整个人不再是绷得那么紧,睡眠质量改善,噩梦频率显着降低。这不仅仅是药物的作用。”
他顿了顿,观察着孟砚辞的反应,继续循循善诱:“所以我依然坚持我之前的建议,试着找回之前那种状态。不要把自己重新完全封闭在那个只有痛苦和黑暗的世界里。
我知道你不愿意具体说是什么人或事带来了那种积极的影响,但我的专业判断告诉我,那个‘因素’非常关键。而且……”
蓝禾俸的声音放得更缓,带着一丝洞察:“你潜意识里,似乎也并不排斥,甚至……是喜欢的,对吗?”
孟砚辞的指尖几不可查地蜷缩了一下。
蓝禾俸的话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他记忆的闸门。
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涌现出许多关于沈珠玥的片段——她吃到美食时满足地眯起眼的样子,她恶作剧成功时狡黠偷笑的表情,她对着镜头毫无偶像包袱做鬼脸的搞怪瞬间,她在音乐节上随着音乐肆意摇摆的鲜活身影……
那些画面色彩鲜明,充满生气,与他灰暗沉重的内心世界格格不入,却带着一种致命的吸引力。
他甚至能清晰地回忆起她发间淡淡的香气,以及那个荒唐夜晚……指尖触碰到的、不可思议的柔软触感……
他的嘴角几乎要不受控制地微微扬起,但下一秒,巨大的、冰冷的现实感如同冰水般当头浇下。
但……他凭什么?
他是谁?一个内心深处藏着血腥噩梦、背负着沉重罪孽、连至亲之人都憎恶他该“下地狱”的人。
他是活在泥沼和黑暗里的存在。
而沈珠玥呢?她像一颗刚刚被海水洗净的珍珠,纯粹、明亮、充满活力,在属于她的舞台上闪闪发光璀璨星光。
他是肮脏的烂泥,怎么敢,又怎么配去沾染那颗纯洁干净的珍珠?他的靠近,只会玷污她,甚至可能将她拖入他所在的这片无边地狱。
刚刚泛起的一丝微澜被彻底压回冰冷的海底。
他的眼神重新变得沉寂而晦暗,甚至比之前更添了几分自厌和疏离。
蓝禾俸将他的情绪变化尽收眼底,心中了然,却也无能为力。
他知道孟砚辞的心结有多深,那不仅仅是ptSd,更混合了巨大的内疚、自我惩罚和一种根深蒂固的不配得感。
他叹了口气,不再追问,只是尽医生的本分:“我不知道你具体在想什么,你又不愿意说。
但作为你的医生,我还是要告诉你,药物治疗只能暂时压制症状,像给不断渗水的堤坝打补丁,并非长久之计。
如果存在其他能让你感到平静、甚至快乐的方式,那才是你最好的选择。”
他语气郑重地强调:“砚辞,ptSd并非不可治愈。但你首先需要给自己一个走出来的机会,你不必永远活在过去的惩罚里,那……不是你的错!”
孟砚辞依旧沉默着,目光低垂,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他眼底所有翻腾的情绪。
他听到了蓝禾俸的话,每一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
但那条看似有光透进来的缝隙,已经被他自己亲手,再次牢牢地封死。
他站起身,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平淡无波:“检查报告出来后,麻烦发给我。我先走了。”
说完,他转身离开了诊疗室,背影挺拔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孤寂和决绝。
蓝禾俸看着他的背影,无奈地摇了摇头。
他知道,这一次的沟通,又失败了。那座冰山,似乎比来时更加寒冷坚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