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三刻,京城尚在沉睡,浓重的夜色如同浸透了墨汁的绸缎,将巍峨的宫墙与繁华的街市一同包裹。南熏门旁一处不起眼的货栈后院,却已有了些许动静。几辆装载着绸缎与瓷器的马车悄然驶出,马蹄包裹着厚布,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只发出沉闷的轱辘声。
楚晚萤一身利落的青灰色劲装,外罩一件半旧斗篷,长发简单束起,做寻常商贾之家管事娘子的打扮。她站在院中,最后清点着随行人员与货物。除了明面上雇佣的十余名镖师和伙计,核心是六名由岩生亲自挑选、经验丰富的皇家暗卫,他们扮作普通的护卫与账房,眼神锐利,行动间透着一股精干。
墨云舟依旧是那副儒生模样,月白长衫外罩了件挡风的深色披风,手中折扇换成了更不起眼的竹骨扇。他正与一名扮作商队首领的暗卫低声交谈,手指在一张简易地图上比划着:“…头三日沿官道疾行,过江后转入漕运水路,可省些脚力,也便于打探消息。”
那暗卫首领名为赵擎,闻言点头:“墨先生熟悉路径,自是最好。只是水路龙蛇混杂,还需多加小心。”
楚晚萤走了过来,目光扫过众人,声音不高却清晰入耳:“诸位,此行名为行商,实为陛下密旨。一路上需谨言慎行,一切听我号令。若遇盘查,自有应对之策,不得擅自行动,暴露身份。”
“是,郡主(夫人)!”众人齐声低应。
墨云舟收起地图,对楚晚萤微微一笑,语气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恭维与疏离:“郡主安排周全,云舟定当竭力辅佐。”
楚晚萤看了他一眼,并未多言,只淡淡道:“出发吧。”
车队融入黎明前最深沉的黑暗,向着南方迤逦而行。车轮声碾碎了寂静,也碾碎了京城的最后一丝安稳。楚晚萤回头望了一眼那在夜色中轮廓模糊的皇城方向,心中默念:“晚宁,翊儿,等着我…”
几乎在同一时刻,皇城东宫,灯火通明。
楚晚宁刚从太子萧允翊的寝殿出来,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她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对守在殿外的岩生低声道:“殿下刚睡下,今日行针比昨日多用了半炷香的时间,才勉强将那股躁动压下去。”
岩生眉头紧锁:“娘娘,您的脸色很不好。这样下去,您的身子…”
“无妨。”楚晚宁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只要能稳住翊儿的病情,撑到姐姐带回净尘莲,我耗些心力算什么。”她顿了顿,语气染上一丝忧色,“只是…我发现‘安魂定魄针’的效果,似乎在减弱。今日行针时,能感觉到他经脉深处那股阴寒咒力反抗得更为激烈,需得加大内力灌注与针刺深度,方能奏效。长此以往,只怕…”
只怕太子年幼的身体承受不住,只怕她自己的内力也难以为继。
岩生沉默片刻,抱拳道:“臣会再加派人手,确保京城与宫闱安稳,绝不让任何宵小惊扰娘娘与殿下。”
楚晚宁点了点头,正要说话,一名小内侍弓着身子快步走来,跪下禀报:“娘娘,陛下在乾元殿批阅奏折,听闻娘娘还在东宫,特命奴才送来一盏参茶,请娘娘务必保重凤体。”
楚晚宁心中微暖,接过那尚带着温热的参茶:“回去禀告陛下,臣妾无事,殿下情况暂稳,请陛下不必过于忧心,也需保重龙体。”
内侍退下后,楚晚宁对岩生道:“我去偏殿歇息片刻,一个时辰后,还需为殿下熬制‘清源汤’。”
“臣在外面守着。”
南下的车队在官道上疾驰。天色渐明,路旁的田野与村庄在晨曦中苏醒。楚晚萤与墨云舟同乘一辆较为宽敞的马车,车内气氛有些沉闷。
墨云舟撩开车帘一角,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景色,忽然开口:“郡主似乎对云舟仍有疑虑?”
楚晚萤正闭目养神,闻言睁开眼,目光平静:“墨先生多心了。陛下既允先生同行,我自当信任。只是此行关系重大,不容有失,故而谨慎些。”
墨云舟轻笑一声,放下车帘:“谨慎自是应当。不过郡主可知,为何陛下最终会同意让我这个‘前朝余孽’参与如此机密之事?”
楚晚萤看向他,没有接话。
墨云舟自顾自说道:“因为陛下深知,寻找净尘莲,乃至应对锁龙井之患,非一人一派之力可成。楚家‘守渊’之责,墨家‘观星’之秘,乃至可能尚存于世的雪岩族‘护龙’之力,本就是一体同源。合则利,分则危。陛下是明君,懂得权衡与用人。”
“希望先生勿负陛下信任。”楚晚萤语气依旧平淡。
“自然。”墨云舟颔首,随即话锋一转,“不过,郡主,我们虽伪装商队,但有些细节仍需注意。比如您这双手,”他目光扫过楚晚萤虎口处不易察觉的薄茧,“握剑与打算盘的手势,终是不同。还有赵擎他们,行动举止过于规整,少了商队护卫应有的那股散漫江湖气。若遇上行家,难免惹人怀疑。”
楚晚萤神色微凝:“先生有何高见?”
“高见谈不上。”墨云舟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瓷瓶,“这里有些药水,可暂时改变肤色,显得更似常年奔波在外的商贾。至于言行举止…还需诸位在路上自行揣摩调整。尤其是经过大的城镇码头时,不妨多观察真正的商队是如何行事说话的。”
楚晚萤接过瓷瓶,沉吟片刻,对车外吩咐道:“赵擎,传话下去,所有人注意言行,尽量模仿商队习气。前面若有茶棚驿站,停下歇脚,听听南来北往的商旅都在说些什么。”
“是,夫人。”
车队又行了一个时辰,日头升高,在一处路边的茶棚停下歇马。楚晚萤与墨云舟也下了车,找了张角落的桌子坐下,要了些简单的茶点。
茶棚里颇为热闹,聚集了不少行商脚夫,高声谈论着各地的物价、漕运的顺畅与否,以及一些道听途说的奇闻异事。
楚晚萤默默听着,努力记下一些商贾间的行话切口。墨云舟则摇着竹扇,看似悠闲,目光却不着痕迹地扫过棚内每一个人。
忽然,旁边一桌几个带着闽地口音的商人谈话引起了他们的注意。
“…听说没有?最近海上不太平啊!好几艘往吕宋去的船都失踪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可不是嘛!都说是有海龙王发怒,也有说是闹鬼船…邪门得很!”
“我有个表亲跑海贸的,上月回来就病了,一直说胡话,什么…‘雾里有眼睛’‘会唱歌的石头’…吓人呐!”
楚晚萤与墨景舟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凝重。南海,果然不太平。
就在这时,茶棚外传来一阵喧哗,一队身着官服、腰佩钢刀的差役走了过来,为首一人目光锐利,扫视着棚内众人,朗声道:“官府查缉逃犯!所有人等,拿出路引身份文书,接受查验!”
气氛瞬间紧张起来。赵擎等人下意识地将手按向了藏匿兵器的位置。
楚晚萤心中也是一紧,但面上不动声色,低声对墨云舟道:“我们的路引身份可稳妥?”
墨云舟给了她一个安心的眼神,低声道:“陛下亲自安排,万无一失。郡主稍安勿躁,看我的。”
只见那队差役径直朝着他们这桌走来,为首那人的目光落在了楚晚萤和墨云舟身上,带着审视:“你们是做什么的?路引拿来!”
墨云舟不慌不忙地站起身,脸上堆起生意人惯有的谦卑笑容,从怀中取出路引文书,双手奉上:“官爷辛苦,小人是江南‘锦绣坊’的管事,这位是我家娘子,押送一批绸缎前往泉州。这是我们的路引,请官爷过目。”
那差役头目仔细查验着路引,又打量了一下楚晚萤和旁边的车队,似乎没发现什么破绽,但还是例行公事地问:“去泉州所为何事?这批货价值几何?在何处落脚?”
墨云舟对答如流,言辞恳切,甚至主动报了几个泉州知名绸缎商的名字,说是要去洽谈生意。他说话间,手指看似无意地在路引的某个角落轻轻点了三下。
那差役头目目光微不可察地一闪,将路引递回,语气缓和了些:“嗯,没问题了。最近路上不太平,你们自己小心。”
“多谢官爷提醒!”墨云舟躬身道谢。
差役们又查验了其他人,并未发现异常,便离开了茶棚。
车队重新上路后,楚晚萤看向墨云舟,眼中带着探究:“你方才在路引上做了手脚?”
墨云舟微微一笑,压低声音:“一点小把戏。这路引本身毫无问题,但我方才那三下,是给那位头目的暗号。他是陛下安排的人,负责确保我们顺利出京畿范围。后续路程,就要靠我们自己了。”
楚晚萤恍然,心中对萧景琰的周密安排又多了一分敬佩,同时也对墨云舟此人更加警惕。他显然知道得远比表面上看起来要多。
傍晚,车队抵达预定投宿的城镇。入住客栈后,楚晚萤收到了岩生通过特殊渠道传来的第一份密报。她看完后,脸色凝重地找到墨云舟。
“京城消息,‘百草堂’昨夜有异动,一名掌柜连夜离京,方向也是南下。岩生怀疑,他们可能与我们在茶棚听到的那些南海异状有关,甚至…可能与夺取净尘莲的势力有牵连。”
墨云舟接过密报,仔细看了一遍,指尖轻轻敲着桌面:“动作好快…看来,我们的对手,比想象中更警觉,也更迫不及待。”
他看向楚晚萤,神色是前所未有的严肃:“郡主,从明日开始,我们需更加小心。恐怕…我们已经被人盯上了。”
夜色渐深,南下的车队与北方的皇城,相隔千里,却同样笼罩在未知的迷雾与紧迫的危机之中。楚晚宁在东宫偏殿,对着摇曳的烛火,再次翻开那本《楚门医案》秘册,寻找着能够更有效压制咒力、又不至于过度损耗太子元气的替代之法。而远行的楚晚萤,则在客栈房间里,擦拭着随身的短剑,目光坚定地望着南方漆黑的夜空。
前路漫漫,危机四伏,双线启程的他们,能否冲破迷雾,带回那一线生机?而那隐藏在暗处的对手,又究竟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