聆秋阁的腐朽与死寂,如今在沈清辞眼中已不再是绝望的囚笼,反而成了一层最好的保护色。皇帝的警告犹在耳边,那影窟深处的神秘人影和兽骨念珠更如同梦魇,时刻提醒着她深渊就在脚下。
但她没有像皇帝要求的那样“忘记”和“等待”。
忘记意味着任人宰割,等待意味着错失良机。
她开始以一种前所未有的耐心和谨慎,经营这片被遗忘的角落。
白日里,她依旧是那个“病弱受惊”、需要静养的沈答应。对送来那点可怜份例太监的冷眼和馊饭视若无睹,对云苓偷偷抹泪的担忧报以安抚的沉默。她甚至刻意让云苓去讨要一些最普通的安神草药,坐实自己“心神受损”的假象。
但夜深人静时,当她确认四周无人窥探后,便会点亮那盏最小的油灯,用厚厚的布幔遮挡光线,然后取出那本厚重的《楚氏医案》。
她不再泛泛而读,而是有了明确的目标——寻找一切与“兽骨”、“念珠”、“关外部族祭祀”、“诡异符文”相关的记载。
母亲的笔记浩如烟海,除了精深的医道,还杂糅了许多她游历四方时记录的奇闻异事、地方风俗乃至神秘传说。沈清辞一页页仔细翻阅,不放过任何只言片语。
这个过程枯燥而漫长,有时一连数日毫无所获。但她沉下了心,如同最耐心的猎手。
同时,她也在等待。等待柳嬷嬷的消息,等待骆云峰伤愈的信号。她知道,柳嬷嬷绝不会轻易消失,骆云峰也一定在想办法联系她。
果然,在被贬回冷宫的第七日夜里,窗棂上传来了轻微的叩击声。
不是鸟鸣,而是另一种有规律的、三长两短的暗号。
沈清辞的心猛地提起,警惕地靠近窗户,低声问:“谁?”
窗外沉默片刻,一个极其沙哑虚弱,却依旧能辨认出是柳嬷嬷的声音响起:“……是我……”
沈清辞立刻开窗,只见柳嬷嬷几乎是从窗外跌进来的,她伤势显然未愈,脸色苍白得可怕,靠墙喘息了好一会儿才稳住身形。
“嬷嬷!您的伤……”沈清辞急忙扶住她。
“死不了……”柳嬷嬷摆摆手,眼神却比以往更加锐利和急切,“长话短说……我时间不多……陛下虽然清理了一批人,但那边……反应极快,断尾求生,隐藏得更深了……”
“那边……到底是谁?”沈清辞忍不住追问。
柳嬷嬷眼中闪过一丝极其深刻的忌惮,摇了摇头:“名字依旧是禁忌……但我查到了另一条线……或许能解释……纯懿皇后当年的旧事……”
纯懿皇后!皇帝的生母!
沈清辞屏住呼吸。
“皇后娘娘当年……并非简单的产后虚弱而薨……”柳嬷嬷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痛楚,“娘娘孕期曾受过一次极隐秘的惊吓,之后便时常心神不宁……太医署多次诊脉,皆言无大碍,只需静养……但娘娘薨逝前几日,曾私下对老奴说过……她总觉得汤药味道有异,夜里常闻异香,甚至……甚至看到过虚幻的鬼影……”
“您怀疑皇后娘娘也……”沈清辞骇然。
“只是怀疑!毫无证据!”柳嬷嬷咬牙道,“当年经手娘娘脉案和汤药的太医……几乎都在娘娘薨逝后几年内,或因事故,或因疾病,陆续亡故了……太过巧合!”
沈清辞后背泛起寒意。灭口!又是灭口!
“而当年……负责太后娘娘……不,当时还是贵妃的太后娘娘孕期调理的,也正是太医院那位……最早亡故的院判……”柳嬷嬷的话如同拼图,将一些散落的碎片隐隐连接起来。
先帝时期,两位最尊贵的女子——皇后与宠妃,先后在孕期或产后出现问题,一个香消玉殒,一个落下病根……而经手的太医纷纷离奇死亡……
这绝不是巧合!
“陛下知道这些吗?”沈清辞急切地问。
“陛下当时年幼……或许知道一部分,或许……”柳嬷嬷眼神复杂,“或许有人不想让他知道全部。我潜伏宫中多年,暗中调查,却发现所有线索似乎都指向一个早已被尘封的方向……甚至牵扯到先帝晚年一些极其隐秘的求仙问道之事……”
先帝晚年痴迷炼丹长生,曾广招方士入宫,闹出不少荒唐事,这并非绝密。难道……
“那些方士中……有关外之人?”沈清辞猛地联想到了兽骨念珠和海东青图腾。
柳嬷嬷深深看了她一眼,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话锋一转:“我此次冒险前来,是要告诉你,那条线暂时断了。对方警惕性太高。但我们或许可以换一个方向。”
“什么方向?”
“药材。”柳嬷嬷目光灼灼,“无论是当年皇后娘娘可能遇到的‘异香’,还是如今太后娘娘药中的‘冥苔’,亦或是关外部族那些诡谲之物,终究需要渠道进入宫廷。太医署内部盘根错节,难以短时间厘清,但宫外……那些负责采办、供应宫廷药材的皇商和药铺,或许是一条缝隙!”
宫外!皇商药铺!
沈清辞眼睛一亮!这确实是一个思路!宫内审查严密,但宫外采购环节或许有机可乘!尤其是那些稀有的、特殊的药材!
“我如今被困冷宫,如何能查宫外之事?”沈清辞提出现实困难。
柳嬷嬷从怀中艰难地取出一个小小的、看起来十分普通的木牌,上面刻着一个“陈”字和一些模糊的花纹,递给沈清辞:“这是城南‘济世堂’的取药牌。济世堂是百年老号,也曾是宫廷贡药供应商之一,虽近年来被其他皇商挤压,风光不再,但其老掌柜姓陈,为人正直,早年曾受过纯懿皇后家族的恩惠……或许……能有一线机会。”
她顿了顿,严重透支的体力让她喘息更加剧烈:“我不能久留……如何利用这块牌子,能否说动陈掌柜,就看你的造化了……切记,万事谨慎,宁可不成,不可暴露!”
说完,她不等沈清辞回应,便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翻窗而出,融入夜色,留下那块沉甸甸的木牌和一番更加沉重的话语。
沈清辞握着那块冰冷的木牌,心中波澜再起。柳嬷嬷冒死送来这条线索,再次将调查的方向指向了宫外,也指向了更久远的先帝时期。
纯懿皇后、太后、先帝、方士、关外部族、神秘的兽骨念珠人影……这一切似乎串联成一张巨大而黑暗的网。
接下来的几日,沈清辞更加潜心钻研医案,重点寻找那些产自关外或周边区域、性质特殊、可能被用于邪术或秘药的药材记载。
同时,她也开始琢磨如何利用这块“济世堂”的牌子。她不能出宫,必须找一个可靠且能自由出入宫廷的人。
云苓不行,她目标太明显,且容易被盯梢。
骆云峰伤势未愈,且是外男,更难行动。
她想到了一个人——秋桂死后,内务府后来又拨来的一个小宫女,名叫小禾。年纪小,性子怯懦,看起来懵懂无知,是北苑本地浣衣局调来的,背景相对干净,因地位低微,出入宫禁反而比高等宫女更容易些。
沈清辞开始有意识地善待小禾,分她一些自己几乎未动的点心,在她被其他大太监欺负时出言维护(虽然效果甚微),偶尔问她一些宫外的趣闻,仿佛只是寂寞无聊的闲谈。
小禾感激涕零,渐渐放下了些戒心。
时机渐渐成熟。
这日,沈清辞将小禾唤到屋内,取出一个小小的、早已准备好的香囊和那块木牌,神色哀戚地对小禾道:“小禾,我近日总是梦到家中早逝的姨娘,心中难安。想起她生前最爱济世堂的一款‘凝神香’,闻之能得片刻安宁。你可否……帮我去一趟济世堂,凭此牌买一些回来?也好全我一点念想。”
她说着,将一小块碎银子和那木牌一起塞进小禾手中,语气带着恳求:“此事……莫要让他人知晓,免得又说我心思杂乱,不安于室。”
小禾有些犹豫,但看着沈清辞苍白哀伤的面容和那点碎银子,终究还是点了点头:“小主放心,奴婢……奴婢试试。”
沈清辞又仔细交代了如何应对宫门守卫的盘问(就说为主子采买些针线杂物),以及济世堂的大致方位。
小禾揣好香囊和木牌,忐忑不安地去了。
沈清辞在聆秋阁中等待,每一刻都如同煎熬。她此举冒险至极,小禾是否可靠?济世堂陈掌柜是否还认旧情?是否会惹来麻烦?
直到傍晚,小禾才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脸色有些发白,似乎受了惊吓。
“小主……”她将从济世堂买回的一小包凝神香交给沈清辞,声音发颤,“香买回来了……但是……但是……”
“但是什么?”沈清辞心头一紧。
“但是奴婢回来时……在宫门外……看到……看到济世堂的那位老掌柜……他被一伙凶神恶煞的人堵在巷子里……好像……好像被打得好惨……奴婢吓得没敢多看,赶紧跑回来了……”小禾带着哭腔道,显然吓得不轻。
沈清辞的脑袋“嗡”的一声!
陈掌柜出事了?!就在小禾去过后不久?!
是巧合?还是……她让小禾去济世堂的事情,已经被对方察觉了?!对方的速度竟然如此之快?!手段如此狠辣!
这条刚刚发现的线索,难道这么快就被掐断了?!
“你可有被人注意到?”沈清辞强压惊骇,急切地问。
“奴婢……奴婢不知道……”小禾吓得六神无主,“奴婢一路都很小心……应该没有吧……”
沈清辞的心沉到了谷底。她低估了对手的可怕和警觉!
她迅速镇定下来,安抚了小禾几句,让她切记今日之事对谁都不能提起,否则必有杀身之祸。小禾吓得连连点头,几乎要哭出来。
打发走小禾,沈清辞独自坐在昏暗的屋内,看着那包凝神香和那块仿佛带着不祥气息的木牌,浑身冰冷。
失败了吗?不仅没能获得线索,反而可能打草惊蛇,连累了那位陈掌柜……
就在这时,她的目光无意间落在那个用来包裹凝神香的土黄色粗纸上。
济世堂包药材的纸似乎有些特殊,纸质粗糙,却比一般的纸更厚实些。
她心中一动,拿起那张纸,凑到灯下仔细观看。
只见在那粗糙的纸纹深处,似乎有一些极其淡的、若非对着光仔细分辨根本看不到的细微压痕!
像是有人用极细的笔尖,在没有墨的情况下,用力书写留下的印记!
沈清辞的心脏猛地一跳!她立刻取来一点清水,极其小心地用毛笔蘸湿,轻轻涂抹在那些压痕之上。
清水浸湿了纸张,那些原本看不见的压痕渐渐显现出淡淡的颜色——并非墨色,而是一种极淡的朱砂色!
字迹潦草而仓促,显然是在极度紧急的情况下书写:
“小心太医院……孙……当年皇后之药……乃其父……经手……疑与‘鬼师’……有旧……”
字迹到此中断,似乎书写者被迫停止。
沈清辞握着这张纸,如同握着一块烧红的烙铁,浑身血液几乎逆流!
孙?!孙嬷嬷?!当年纯懿皇后的药,是孙嬷嬷的父亲经手的?!疑与“鬼师”有旧?!
鬼师……这听起来就像是关外部族巫师的称呼!
孙嬷嬷……皇帝信任的、太后倚重的孙嬷嬷……她的父亲竟然可能牵扯到纯懿皇后的疑案?!甚至可能与关外部族有关?!
那孙嬷嬷本人呢?她在这一切中,扮演着什么角色?她是毫不知情?还是……本身就是隐藏得最深的那颗棋子?!
这个消息太过惊人,太过骇人听闻!
陈掌柜在被打压围堵的危急关头,用这种隐秘的方式,向她传递了这个足以掀起滔天巨浪的秘密!
沈清辞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头顶灌到脚底,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她原本以为窥见了一丝光亮,却没想到,照亮的是更深、更恐怖的深渊。
窗外,夜风呜咽,如同冤魂的哭泣。
沈清辞缓缓站起身,走到窗边,望向慈宁宫的方向。
孙嬷嬷……那个看似严肃刻板、实则多次对她释放善意的老嬷嬷……
她到底,是友是敌?
而这张染着朱砂压痕的纸,是救命的稻草,还是……催命的符咒?
她该如何验证?又能相信谁?
皇帝吗?如果孙嬷嬷真的有问题,那皇帝知道吗?他如此信任孙嬷嬷,是毫不知情,还是……另有所图?
沈清辞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立无援。
就在她心神激荡之际,聆秋阁那扇破旧的大门,忽然被人不轻不重地叩响了。
叩门声平稳而规律,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
绝对不是柳嬷嬷,也不是小禾。
沈清辞猛地一惊,迅速将那张致命的纸卷藏入袖中,强作镇定地问道:“何人?”
门外,传来一个她此刻最不想听到的、熟悉而威严的声音:
“沈答应,是老奴。太后娘娘凤体稍有反复,想起你之前调的安神香似乎有效,特让老奴来问问,你可还有存货?”
是孙嬷嬷!
她竟然在这个时候,亲自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