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婉如跪坐在蒲团上,纤纤玉指轻抚琴弦,深吸一口气,试图凝神静气。然而,那雁足下细微的裂纹如同毒蛇,盘踞在她心头,让她指尖发凉。
沈清辞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那裂纹绝非偶然,若在弹奏时古筝骤然散架或断弦,便是御前失仪的大罪!轻则落选,重则累及家族声名。
她目光急扫,瞬间做出判断。此刻出声提醒已来不及,反而会惊扰圣驾。唯一的办法……
赵婉如的指尖已按上琴弦,正要拨动第一个音。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沈清辞忽然上前一步,屈膝跪倒,声音清亮却带着恰到好处的急切:“陛下恕罪!奴婢恳请暂缓赵姐姐演奏!”
这一声突兀的请求,让全场皆惊。
所有目光瞬间聚焦在沈清辞身上。李德全皱眉,柳嬷嬷眼神微凝。竹帘后的皇帝萧景琰,目光也再次投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赵婉如的手指僵在半空,愕然地看着她。
“放肆!”李德全尖声喝道,“御前岂容你喧哗?!”
“奴婢不敢!”沈清辞伏低身子,语速加快却清晰,“陛下明鉴!方才奴婢见赵姐姐面色潮红,呼吸急促,指尖微颤,似是突发急惊之症的前兆!此症最忌心神动荡,若强行弹奏,恐伤及心脉!奴婢略通医理,恳请陛下允奴婢先为赵姐姐诊视片刻,以防不测!”
她这番话半真半假。赵婉如确实因紧张而脸色发红呼吸急促,但远不到急惊之症的地步。可她必须找一个合情合理、且关乎秀女安危的理由来中断演奏,才能有机会提醒那古筝的问题。
萧景琰沉默一瞬,开口:“准。”
声音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
“谢陛下恩典!”沈清辞立刻起身,快步走到赵婉如身边,假意搭上她的脉搏,身体却极巧妙地挡住了后方视线,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语速急声道:“赵姐姐,凝神,听我说!你古筝右侧雁足有裂,强弹必毁!信我,待会儿我让你按哪里你便按哪里,莫问缘由!”
赵婉如瞳孔骤缩,瞬间明白了眼前危机,也懂了沈清辞的用意。她虽惊疑沈清辞如何得知,但此刻别无选择,只能强压恐慌,微微点头,配合地做出不适状。
沈清辞迅速从袖中(实则是从贴身香囊里)摸出一个小巧的瓷瓶,倒出两粒薄荷脑丸递给赵婉如:“含服,静心。”
接着,她转向御座方向,恭声道:“陛下,赵姐姐乃一时气血上涌,现已无大碍,可以演奏。只是为防万一,请允奴婢在一旁看顾。”
萧景琰的目光隔着竹帘,在她镇定自若的脸上停留了一息,淡淡道:“可。”
沈清辞谢恩,并未退回原位,而是跪坐到了赵婉如的古筝侧后方,那个能清楚看到右侧雁足的位置。她袖中手指微动,一枚细如牛毛、顶端磨得极尖利的银针(她平日用来试毒或针灸的)已滑入指尖。
赵婉如再次定神,指尖落于琴弦。
清越空灵的琴音流淌而出,是一曲《春江花月夜》。她琴艺确实精湛,指法娴熟,意境优美,很快便让人沉浸其中。
然而,弹至中段,曲调渐趋激昂,力度加大时,那右侧雁足承受着琴弦的张力,细微的裂纹开始肉眼可见地蔓延!
沈清辞全神贯注,就在那雁足即将崩裂的刹那,她指尖银针疾射而出,精准无比地刺入雁足与琴箱连接处一个极隐蔽的榫卯节点!
同时,她口中急喝:“赵姐姐,按宫商角!”
赵婉如虽不明所以,但早已得她嘱咐,立刻照做,手指重重按下那几根对应的琴弦。
“嗡——!”
一声并不和谐却异常沉重的杂音猛地响起,掩盖了榫卯处极其细微的“咔嚓”声。
沈清辞的银针在那瞬间发挥了作用,如同一个临时的楔子,强行加固了那即将散开的节点,并将大部分崩裂的力量通过那几声重按引导宣泄了出去!
琴音戛然而止。
赵婉如吓得呆在原地,脸色煞白。众人皆以为琴弦崩断或出了大变故。
李德全脸色一沉,正要开口。
沈清辞却已抢先一步,猛地对着古筝右侧磕下头去,声音带着惶恐:“陛下恕罪!是奴婢之过!奴婢方才见这雁足似有虫蛀旧痕,恐不稳妥,故出言提醒赵姐姐加重指力试探,不想惊扰圣听!请陛下责罚!”
她这话巧妙地将一切揽到自己身上,变成了她主动发现隐患并冒险试探,而非古筝本身质量有问题或有人捣鬼。既保全了赵婉如和制作古筝的匠人,也将一场灾难化解为一次有惊无险的“意外”。
场中一片寂静。所有秀女都屏住了呼吸。
竹帘后,久久没有声音。
萧景琰修长的手指在龙椅扶手上轻轻敲击着。方才那一幕,他看得分明。那沈氏女反应极快,行事果决,更有一手惊人的精准手法。那枚细针……绝非普通闺秀所有。她竟还通晓音律构造和力学巧劲?
有趣。
“李德全。”他终于开口。
“奴才在。”
“去看看那雁足。”
李德全忙上前仔细查看,果然见那雁足处有一道旧裂痕(实则是沈清辞银针造成的细微新痕,但被说成旧痕),且榫卯有些松动,当即回禀:“回陛下,确如沈小主所言,有虫蛀旧痕,方才演奏力道一大,便有些松脱了。”
“嗯。”萧景琰应了一声,听不出情绪,“赵婉如。”
“奴婢在。”赵婉如声音发颤。
“琴艺尚可,临危不乱。赐玉如意一柄。”
峰回路转!赵婉如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愣了片刻才慌忙叩首谢恩:“谢陛下隆恩!”
“沈清辞。”
“奴婢在。”
“观察入微,应对得宜。赏。”
“谢陛下恩典!”沈清辞深深叩首,后背已是一片冰凉。她赌对了!皇帝看出了蹊跷,却没有深究,反而顺势赏了她!这并非全然好事,意味着她已彻底引起了他的注意。
经此一波折,后续秀女的才艺展示显得平淡无奇。林楚楚跳了一支胡旋舞,衣裙华丽,舞姿曼妙,却因之前蚂蚁事件的影响,皇帝只淡淡说了句“尚可”。周婉娘绣了一方帕子,工细精巧,得了句“心思灵巧”。其余人或书画或诗词,大多表现平平。
轮到沈清辞时,她上前跪下:“奴婢愚钝,琴棋书画皆寻常,唯于医道药理略知皮毛,愿为陛下辨析眼前诸花草木之药用,聊作才艺。”
这个选择可谓另辟蹊径,甚至有些冒险。在御前谈论草药,颇有些不登大雅之堂。
萧景琰似乎来了点兴趣:“准。”
沈清辞起身,目光扫过绛雪轩四周种植的花木,从容道来:“陛下请看,轩外那株花色深紫、状如小钟者,名为桔梗,其根可宣肺利咽,祛痰排脓;墙角那丛叶带白霜、香气清冽者,乃是藿香,可化解湿浊,和中止呕;亭畔垂丝海棠,花美可供观赏,其果酸甘可生津助消化……”
她声音清朗,不疾不徐,将周遭看似寻常的花草药用价值一一道来,引经据典,却又深入浅出。不仅说出名称功效,更能指出采摘时节、配伍禁忌,显是功底极为扎实。
秀女中不少人露出讶异甚至轻蔑之色,觉得她竟在御前卖弄这些“不入流”的东西。
然而,竹帘后的萧景琰,却听得颇为专注。他自幼体弱,尝遍百药,对医术本就有些兴趣,更深知一名通晓药理的妃嫔在宫中的价值。此女不仅通晓,更能于细微处见真知,联想她方才化解古筝危机的手法……
“那株呢?”他忽然抬手,指向远处水边一株并不起眼、叶片肥厚的深绿色植物。
沈清辞望去,心中微微一凛。那是“滴水观音”,枝叶皆有剧毒,汁液误食可致喉舌肿痛窒息,民间又称“哑巴草”。皇帝为何独独指向它?是考校,还是……警告?
她稳住心神,如实回答:“回陛下,此草名为‘海芋’,或俗名‘滴水观音’。其形虽佳,然茎叶汁液皆具大毒,误食可致口舌肿胀、窒息身亡,宫中栽种需格外谨慎,应立牌示警。”
她毫不隐瞒,直指其毒性,同时也给出了处理建议。
萧景琰闻言,沉默了片刻。
就在沈清辞心中忐忑之际,他却忽然转了话题:“朕闻你父沈修撰,文章道德,俱是楷模。”
沈清辞心下一紧,恭声应道:“陛下谬赞,家父常言,为臣者当忠君爱国,恪尽职守,文章不过是末节。”
“哦?”萧景琰语气莫测,“那依你之见,女子当以何为本?”
这个问题,远比才艺展示更凶险。答得不好,便是万劫不复。
所有目光再次聚焦于她。
沈清辞垂眸,略一思索,缓声答道:“奴婢浅见,女子之本,首在‘明理’。于家,明孝悌持家之理;于国,明忠义节烈之理;于己,明是非荣辱之理。理明则心正,心正则行端,无论身处何地,皆能安守本分,不坠门风,不负圣恩。”
她没有空谈妇德女诫,而是扣住一个“理”字,将个人、家庭、国家串联起来,最后归于“安守本分,不负圣恩”,既显格局,又表忠心。
轩内一片寂静。
良久,萧景琰的声音缓缓传来,听不出丝毫情绪:“明理……好一个明理。沈修撰,教女有方。”
“谢陛下夸奖。”沈清辞叩首,手心全是汗。
“第三试,便到此吧。”萧景琰似乎有些倦了,起身,“李德全,后续事宜,交由皇后定夺。”
“嗻!”
皇帝起驾,仪仗远去,留下心思各异的众人。
秀女们纷纷松了口气,又立刻为未知的结果而悬起心。
沈清辞慢慢站起身,腿有些发软。赵婉如立刻过来,紧紧握住她的手,眼中满是感激后怕:“沈妹妹,今日多谢你!若不是你……”
“赵姐姐无事便好。”沈清辞勉强笑笑,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望向那株在风中摇曳的“滴水观音”。
皇帝最后那句“教女有方”,究竟是赞赏,还是别有深意?
他独独指向那株毒草,是真的无意,还是……在暗示他已看出了什么?
她今日锋芒太过,虽化解了危机,得了赏赐,却也无疑将自己置于了风口浪尖。
柳嬷嬷不知何时走了过来,目光复杂地看了她一眼,低声道:“聪明反被聪明误。有些本事,藏得太深是错,露得太早……更是大忌。”
说完,她便转身去安排秀女们离去事宜。
沈清辞站在原地,春风吹拂着她素净的衣袂,却带不来丝毫暖意。
藏得太深是错,露得太早更是大忌……
那她今日,究竟是做对了,还是做错了?
远处,林楚楚盯着沈清辞和赵婉如交握的手,眼神阴沉得几乎要滴出水来。
而更远处的花丛旁,那位樱草色宫装的李姓秀女,正低头抚弄着一片芍药花瓣,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冰冷的笑意。
初试刚落幕,暗处的风波,却才刚刚开始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