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寿宫后院,积雪映着惨淡的月色,将那口废弃的枯井轮廓勾勒得如同蛰伏的巨兽。井沿旁那片浓重的阴影里,一个模糊的人影缓缓探出,动作极其缓慢,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诡异和警惕。
沈清辞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全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间涌向四肢又骤然冻结。她死死攥着那根冰凉的金簪,尖锐的簪头抵在掌心,带来一丝刺痛,强迫自己保持清醒和冷静。
是谁?
那影子完全隐在暗处,看不清面容,只能隐约分辨出一个人形的轮廓,似乎穿着深色的、并不显眼的衣物,体型……看起来并不魁梧,甚至有些瘦削。
寒风卷着雪沫,打着旋儿掠过庭院,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时间仿佛凝固了。沈清辞站在门后的阴影里,与井边的黑影无声对峙。每一息都漫长如同煎熬。
那黑影似乎也在观察她,没有任何进一步的动作,如同石化了一般。
就在沈清辞几乎要忍不住先开口低喝之时,那黑影忽然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一只手指了指井口方向,随即又迅速缩回阴影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什么意思?让她过去?到井边去?
沈清辞的呼吸急促起来。这太反常了!对方既然能潜入永寿宫后院,为何不现身?为何不发一言?只是这样鬼鬼祟祟地打个手势?
陷阱的感觉愈发浓烈。
但她已经走到了这里,难道就因为恐惧而退缩吗?若对方真是楚家旧部,如此谨慎必有其苦衷。
她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压下心中的惊悸,用低得几乎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向着那片阴影试探道:“风铃……”
这是那素绢上提到的信号。若是自己人,应当有所反应。
然而,阴影里一片死寂。那黑影对她的试探毫无反应,仿佛根本没听到,或者……根本不懂这两个字的含义。
沈清辞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不是他们!这个人不是传递纸条的人!
那会是谁?陛下的人?淑太妃的人?来杀她灭口的?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她下意识地后退半步,想要退回门内。
就在此时,那阴影中的黑影似乎察觉到了她的退意,竟猛地向前踏出了一小步!
月光勉强照亮了那人踏出阴影的靴尖——那是一双宫中低等太监常见的青布靴子,但靴帮上似乎沾着些许暗色的、不同于雪污泥泞的痕迹。
这一步,带着一种急促的、甚至是有些焦躁的逼迫感。
而与此同时,沈清辞敏锐地听到,永寿宫前院的方向,似乎传来一阵极其轻微、却不同于寻常风声和巡逻脚步声的异响!
像是……很多人刻意放轻了的脚步声?!正在朝着后院合围而来?!
电光石火间,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冰锥般刺入沈清辞的脑海!
这是一个局!一个精心设计的死局!
这个井边的黑影,根本就是一个诱饵!目的就是将她引出屋子,吸引到这片开阔的后院来!而真正收网的人,此刻正从前面包抄过来!只要她再往前几步,走到井边,就会被人赃并获地堵在这毫无遮挡的后院!到时,无论她如何辩解深夜私会外人,都是百口莫辩!等待她的,只能是雷霆之怒和万劫不复!
好狠毒的计策!是要坐实她“勾结外敌”的罪名吗?!
冷汗瞬间浸透了沈清辞的后背。她不再犹豫,猛地转身,用最快的速度、最轻的动作闪回门内,反手就要插上门闩!
而那个井边的黑影,见她突然退回,似乎也愣了一下,随即竟像是怕她真的关门,也跟着向前一扑,似乎想阻止她关门,或者……想强行闯入?!
一只枯瘦、布满老茧的手猛地从阴影中探出,抓向即将合拢的门缝!
“砰!”
沈清辞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将门摔上、落闩!整个过程快得只在眨眼之间!
那只枯瘦的手被猛地夹在门缝处,似乎发出了一声极其压抑痛苦的闷哼,又飞快地缩了回去。
门外,传来一阵急促却轻不可闻的脚步声,迅速远去了,显然是那黑影见事不可为,仓皇逃离。
紧接着,前院那些细微的合围脚步声也似乎停滞了一下,随即变得更加杂乱急促,似乎是扑了个空,正在四处搜索。
沈清辞背靠着紧闭的门板,浑身脱力,顺着门板滑坐在地,大口大口地喘息,冷汗淋漓,后怕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
好险!只差一步!只差一步她就踏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是谁?到底是谁要如此处心积虑地置她于死地?淑太妃?还是……陛下?陛下白日里刚“救”了她,晚上就又布下这等杀局?帝心,真的如此难测,翻覆无情吗?
门外的搜索声渐渐远去,似乎并未发现后院的异常,或者发现了却无法确定目标,只能悻悻退去。
永寿宫再次陷入一片死寂,只有她剧烈的心跳声在耳边轰鸣。
她瘫坐在地上,许久才缓过神来。冰冷的金簪还紧紧攥在手里,硌得生疼。她抬起手,发现掌心已被簪子硌出了深红的印子,几乎要破皮。
刚才那一瞬间的搏命与惊险,让她四肢发软。
她挣扎着站起身,重新检查了门闩是否牢固,又侧耳倾听许久,确认外面真的再无动静,才稍微松了口气。
她不敢点灯,摸着黑,踉跄地回到内殿。云苓依旧昏睡,两个小宫女也未被惊醒,方才后院那惊心动魄的一幕,仿佛只是她一个人的噩梦。
但沈清辞知道,那不是梦。
那个黑影,那只枯瘦的手,前院合围的脚步声……都是真实发生的。
对方这次失败了,绝不会善罢甘休。他们既然能用这种方式陷害她一次,就能用第二次、第三次!她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必须想办法破局!绝不能坐以待毙!
可是,她能怎么办?向陛下求救?且不说陛下是否可信,她现在连陛下的面都见不到!就算见到,她空口无凭,如何指证有人深夜设计陷害?
她孤立无援,如同狂涛骇浪中的一叶扁舟。
等等……
沈清辞的目光忽然落在自己紧握的手上。金簪……刚才关门的时候,似乎……
她立刻举起金簪,凑到眼前仔细查看。
借着从窗户透进来的微弱月光,她清晰地看到,在金簪尖端靠近簪身的地方,沾染了一小片极其细微的、深褐色的痕迹!
不是雪水,不是污泥,那颜色……像是干涸的血迹?!
是了!刚才关门时,夹到了那只手!这血迹,很可能是从那黑影手上沾染的!
那个人受伤了!
这是一个极其微小的线索,但却是目前唯一的、实实在在的线索!
一个手上带着伤(很可能是新伤),能潜入永寿宫后院,穿着低等太监靴子的人……
沈清辞的心脏再次剧烈地跳动起来,这一次,却是因为看到了一丝希望。
她立刻找来一小块干净的素绢,极其小心地将金簪尖端的血迹擦拭下来,虽然只有微不足道的一点点,但她还是仔细地包好,藏入贴身的荷包深处。
然后,她将金簪仔细清洗干净,不留任何痕迹。
做完这一切,天边已经泛起了淡淡的鱼肚白。
漫长而惊心动魄的一夜,终于过去了。
然而,沈清辞毫无睡意。她坐在窗边,看着晨曦微露,心中念头飞转。
拥有这个线索,她该如何利用?她无法亲自去查探谁手上有伤。但是,有人可以。
陛下!只有陛下的人,才有能力在整个皇宫范围内秘密排查一个手部受伤的太监!
但如何将这个线索,不着痕迹地、以一种绝对“无辜”且“被动”的方式,递到陛下面前?
直接献上带血的绢帕?那太刻意了,等于告诉陛下她昨晚经历了什么,甚至会暴露她拥有金簪这等“凶器”的事实。
必须想一个更巧妙的方法。
清晨,吴添禄照例带着人来送晨食和日用份例,态度依旧是那份恭敬的疏离。
沈清辞神色如常,甚至比昨日更显得苍白憔悴了些,眼底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惊惧和后怕,完全符合一个刚刚经历刺杀、又被变相软禁、惊魂未定的后宫嫔妃形象。
她用膳时,手指微微颤抖,似乎心不在焉。
就在宫人收拾餐具时,她忽然“哎呀”轻呼一声,手中的汤匙“啪”地掉在地上,摔成了两截。
“奴婢该死!”伺候用膳的小宫女吓得连忙跪下。
“无妨,”沈清辞揉了揉额角,语气带着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是本小主自己没拿稳。许是昨夜没睡好,总是心惊肉跳,听到一点动静就害怕……总觉得这宫里也不安全。”
她说着,目光似乎无意地扫过殿内各个角落,最后落在那扇通往后院的侧门上,眼神里流露出明显的恐惧,声音也带上了哭腔:“吴总管,您跟陛下说说,能不能多派几个人守在殿外?我……我昨夜好像听到后院有奇怪的声音,像是野猫,又像是……人的脚步声……我害怕极了,一晚上都没敢合眼……”
她表演得恰到好处,将一个受惊过度、疑神疑鬼的深宫怨妇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吴添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面上却满是同情和安抚:“小主这是惊吓过度了,需好好静养才是。这永寿宫内外都有侍卫重重把守,连只苍蝇都飞不进来,定然是小主听差了。不过小主既然不安,奴才回头就禀明陛下,再加派两个稳妥的人守在近处便是。”
“多谢吴总管。”沈清辞感激地点点头,似乎安心了些。她站起身,准备回内殿,脚下却忽然一个踉跄,仿佛虚软无力,手下意识地扶向旁边的多宝架。
架子上摆放着几件不太起眼的瓷器摆件。在她的手碰到架子的瞬间,一枚放在边缘的白玉貔貅小摆件,“哐当”一声滑落下来,直接掉进了角落那筐陛下昨日赏赐的、尚未使用的金丝炭中!
“啊!”沈清辞惊呼一声,脸上写满了懊恼和心疼,“这……这是母亲给我的……”她说着,竟不顾身份,亲自弯腰伸手去炭筐里翻捡那枚小小的玉貔貅。
吴添禄和宫人都吓了一跳,连忙上前:“小主小心,让奴才来!”
但沈清辞已经飞快地将手伸进了炭筐,在里面胡乱翻动了几下,很快捡起了那枚玉貔貅。金丝炭颗粒均匀,并无灰尘,但她的手指和白玉貔貅上,都不可避免地沾染了些许炭黑。
“幸好没摔坏……”她捧着貔貅,松了口气,脸上露出庆幸又后怕的神情,丝毫不在意手上的污黑,甚至还用指尖下意识地摩挲着那貔貅,仿佛在检查是否完好。
然而,就在她摩挲那玉貔貅的时候,谁也没有注意到,她之前藏于指尖、那包着细微血渍的素绢小团,在她手指探入炭筐的瞬间,已经悄无声息地滑落,深深地埋入了那筐金丝炭的深处!
做完这一切,她才仿佛意识到自己失态,有些不好意思地将玉貔貅放回架子,对吴添禄道:“瞧我,真是失仪了。许是还没从昨日的惊吓中缓过来,总是毛手毛脚的。”
吴添禄目光闪烁了一下,笑着打圆场:“小主受惊了,心神不宁也是常情。这金丝炭沾染了污秽,奴才这就让人给您换一筐新的来。”
“有劳了。”沈清辞微微颔首,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疲惫和脆弱。
吴添禄使了个眼色,立刻有小太监上前,将那筐被动过的金丝炭抬了出去。
沈清辞看着那筐炭被抬走,心中暗暗祈祷。陛下多疑,但凡她接触过的东西,尤其是这种赏赐之物被“意外”污染,吴添禄必定会仔细检查后再处理。那包藏在炭粒深处的血渍,很大可能会被发现!
只要被发现,以陛下的手段和心机,顺藤摸瓜查到一个手部受伤的太监,并非难事!
这是她目前唯一能做的,兵行险着的一步棋!
她成功地将线索抛了出去,现在,就看陛下会如何接招了。
是会相信她的“受惊过度”,顺水推舟地去查?还是……看穿了她的把戏?
沈清辞转身走向内殿,背影柔弱,嘴角却缓缓勾起一丝极淡的、冰冷的弧度。
这深宫之局,她终于不再是完全被动的那一个了。
然而,她并不知道,那筐被抬出的金丝炭,并未如她所料被直接送去仔细检查。小太监抬着炭筐刚走出永寿宫不远,就在一道月亮门前,被一个穿着普通管事太监服饰、面容平凡无奇的人拦下了。
那管事太监低声与吴添禄带出来的小太监交谈了几句,塞过去一点东西,然后便自然而然地接过了那筐炭,转身消失在宫道尽头。
方向,并非通往内务府或任何可能处置废弃物品的地方,而是……朝着皇宫西北角,那片少有人至的冷宫区域而去。
沈清辞抛出的鱼饵,并未落入垂钓者手中,而是被一条意想不到的暗流,悄然卷向了未知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