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嬷嬷的声音透过破旧门板传来,平稳得不带一丝波澜,却让沈清辞瞬间如坠冰窟。
她怎么会来?偏偏是这个时候!
沈清辞的心脏狂跳,几乎要撞出胸腔。袖中那张轻飘飘的粗纸此刻却仿佛重若千钧,带着陈掌柜用性命传递的骇人秘密,熨烫着她的肌肤。
不能慌!绝对不能慌!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以最快的速度冷静下来。目光迅速扫过屋内——油灯灯火如豆,医案合拢放在枕边看似随意实则刻意,那包凝神香和木牌……她一把抓过凝神香,将木牌飞快塞入医案书页深处,再用枕头轻轻压住一角。
做完这一切,她才清了清有些发紧的嗓子,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带着一丝病弱的讶异和惶恐:“……是孙嬷嬷?请、请稍候。”
她故意放缓脚步,弄出些细微的声响,才走到门边,拔掉了那并不牢固的门闩。
门“吱呀”一声打开。门外,孙嬷嬷独自一人站着,身着深褐色宫装,身形挺拔,面容在廊下阴影中显得格外严肃。她手中并未提灯,仿佛完全融入了这聆秋阁的夜色。
“叨扰沈答应了。”孙嬷嬷的目光看似平静地落在沈清辞脸上,那双历经风霜的眼睛锐利得似乎能穿透一切伪装。
沈清辞微微侧身让开:“嬷嬷请进。夜深露重,您怎么亲自来了?”她垂下眼睑,做出恭顺怯懦之态,手指在袖中微微蜷缩,紧握着那张纸。
孙嬷嬷迈步进屋,视线极其自然地、不着痕迹地在狭小的室内扫视了一圈。油灯、床铺、旧桌、紧闭的窗户……一切似乎都与这冷宫格调相符,唯有空气中残留的一丝极淡的、不属于这里的药香,让她目光微不可察地停顿了一瞬。
“太后娘娘傍晚时心悸旧疾略有反复,精神不宁。”孙嬷嬷开口,声音平稳无波,“想起前次沈答应您敬献的安神香,用料寻常,却似乎别有巧思,闻之能宁定片刻。娘娘念旧,特让老奴来问问,沈答应可还有存货?若有所余,慈宁宫愿以份例相换。”
理由合情合理,甚至带着一丝太后难得的“恩典”。
但沈清辞背后的寒意却丝毫未减。太后的心悸?是真有其事,还是又一个试探的借口?前次献香已是多日前,为何偏偏今夜想起?而且,为何是孙嬷嬷亲自前来?这等小事,随便遣个小太监或宫女足矣。
“劳太后娘娘挂心,臣妾惶恐。”沈清辞福了一礼,语气带着受宠若惊的微颤,“那安神香只是臣妾依着古方胡乱调制,登不得大雅之堂,能入娘娘凤目,是臣妾的福气。”
她转身走向床边,状似要从枕下或床头匣中取物,实则借着身体遮挡,迅速将袖中那致命的纸张塞入更深的袖袋暗褶之中,确保绝不会滑落。然后,她才拿起桌上那包小禾刚买回的、真正的“凝神香”。
“臣妾身边……恰还有一小包未曾用过。”她双手将香包奉上,低眉顺眼,“若能为太后娘娘稍解烦忧,是此物的造化,臣妾万万不敢当‘换’字。”
孙嬷嬷接过那小小的香包,并未立刻查看,而是置于鼻尖轻轻一嗅。动作优雅老练。
正是这时,沈清辞注意到孙嬷嬷垂在身侧的另一只手的指尖,似乎沾着一点极其微小的、暗红色的碎屑。若不仔细看,根本无从察觉。
那颜色……像极了干涸的朱砂!或者是……凝固的血痂?
沈清辞的心跳几乎漏跳一拍!她猛地想起小禾的描述——济世堂的陈掌柜被一伙人堵在巷子里殴打!孙嬷嬷指尖的痕迹,是否与此有关?她刚刚从宫外回来?还是处理了别的什么?
无数恐怖的猜想瞬间涌入脑海,让她几乎控制不住脸上的表情。她死死咬住口腔内壁,用尖锐的疼痛强迫自己维持着那副卑微惶恐的模样。
孙嬷嬷嗅过香,缓缓放下手,目光再次落在沈清辞脸上,似乎对她瞬间的僵硬毫无所觉,又似乎早已洞悉一切。
“确是宁神静气的味道,沈答应有心了。”她将香包收拢入袖,“太后娘娘若用得好,自有赏赐。”
“谢嬷嬷。”沈清辞低头道谢,背后已渗出冷汗。
孙嬷嬷却没有立刻离开的意思。她向前踱了一小步,目光似乎掠过那本厚重的《楚氏医案》,语气似是随意一提:“沈答应近来似乎常读医书?可是身体仍有不适?”
来了!试探来了!
沈清辞心头警铃大作,面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苦涩与哀愁:“劳嬷嬷动问。臣妾自经历那场变故,时常惊悸难眠,白日里也神思倦怠。太医开的方子吃了也不见大好,便想着翻看些母亲留下的旧籍,一来打发辰光,二来……或许能找到些温养心神的古方,聊以自慰罢了。”她说着,轻轻咳嗽了两声,更显弱不禁风。
“原是如此。”孙嬷嬷点了点头,看不出是信还是不信,“沈夫人医术高明,名满天下,她的笔记自是珍宝。沈答应潜心于此,倒也……是件好事。”
那句“是件好事”听起来意味深长。
孙嬷嬷又环视了一下这间破败的屋子,语气平淡无波:“这聆秋阁确是清冷了些,委屈沈答应了。明日老奴让内务府再送些银炭和厚实被褥来,莫要真的冻病了身子。”
“谢嬷嬷体恤。”沈清辞再次道谢,心中却丝毫不敢放松。这究竟是善意,还是另一种形式的监视和控制?让她“安分”地待在这冷宫里?
孙嬷嬷终于挪动脚步,似要离开。
沈清辞暗自松了口气,正准备恭送,却见孙嬷嬷在门前忽然停住,半转过身,昏黄的灯光在她脸上投下深刻的阴影。
“沈答应,”她的声音压得低了些,带着一种古老的沧桑感,“宫中岁月长,有些事,过去了便让它过去吧。知道得太多,想得太多,有时并非福气。安分守己,静待天时,或许才是保身之道。”
她目光深沉地看着沈清辞:“陛下……终究是念旧情的。”
这话,像是在劝诫,又像是在警告!甚至隐隐透出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意味!
沈清辞猛地抬头,撞入孙嬷嬷那双深不见底的眼中。那一刻,她几乎无法判断,眼前这个人,究竟是可怕的敌人,还是……另有所图的迷途者?
“嬷嬷教诲的是,臣妾……明白了。”沈清辞低下头,避开了那锐利的目光。
孙嬷嬷不再多言,转身推门而出,身影很快消失在冷宫的夜色里,仿佛从未出现过。
门重新合上,沈清辞背靠着冰凉的门板,双腿一阵发软,几乎站立不住。
刚才那一番短暂的交锋,凶险程度远超想象!
孙嬷嬷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似乎都暗藏机锋。她是否察觉了什么?她指尖的朱红碎屑到底是什么?她最后的那番话,究竟是警告还是提醒?
尤其是关于陛下“念旧情”的那句……她是在暗示皇帝知情,还是想让自己继续相信皇帝?
信息混杂,真假难辨。
沈清辞滑坐在地,深吸了几口冰冷的空气,才勉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她小心翼翼地取出袖中那张纸,再次确认那潦草的朱砂字迹。
“小心太医院……孙……当年皇后之药……乃其父……经手……疑与‘鬼师’……有旧……”
字字惊心!
孙嬷嬷的父亲经手了纯懿皇后的药,并与所谓的“鬼师”有关联。那孙嬷嬷在这其中,究竟扮演了什么角色?她是继承了她父亲的某些“遗产”,还是纯粹被蒙在鼓里?太后如此倚重她,皇帝如此信任她,这背后又有怎样的隐情?
陈掌柜冒着生命危险送出这个消息,意味着他认定孙嬷嬷是关键突破口,或者……是极其危险的存在。
而现在,这个危险的存在,刚刚亲自来到了她的面前,说了一番似是而非的话。
沈清辞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和孤立无援。柳嬷嬷重伤隐匿,骆云峰不知所踪,小禾不堪大用,皇帝心思难测……她还能相信谁?依靠谁?
验证孙嬷嬷的背景和过往,必须从宫外入手,可她如今困守冷宫,寸步难行。
就在她心乱如麻之际,窗棂上再次传来了极其轻微的叩击声。
这一次,并非柳嬷嬷的暗号,也不是风声作祟。
那声音极有规律,轻柔却带着一种独特的节奏,仿佛是某种鸟类啄击的声响,但在这死寂的夜里,却显得格外清晰。
沈清辞浑身一僵,警惕地望向窗户,心跳再次加速。
又是谁?
她屏住呼吸,不敢应答。
叩击声又响了一遍,同样的节奏,带着一种固执的坚持。
沈清辞悄无声息地挪到窗边,透过缝隙向外望去。
月色朦胧,窗外空无一人。
只有窗台上,似乎多了一个小小的、深色的物件。
她犹豫片刻,最终小心翼翼地打开一条窗缝。
那是一个用油纸紧紧包裹的小卷,只有手指粗细,安静地躺在那里。
沈清辞迅速将其取入手中,关紧窗户。
回到灯下,她解开油纸,里面既无纸条,也无信物,只有三根细细的、深褐色的……禽类羽毛。
羽毛末端,隐约带着一丝极淡的、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这是……
沈清辞的瞳孔骤然收缩。
她认得这种羽毛!这是……海东青的羽毛!
是那个影窟中的神秘人?还是……骆云峰?!
他是在用这种方式告诉她什么?受伤?预警?还是……另有所指?
这三根染血的海东青羽毛,如同一个全新的、更加扑朔迷离的谜团,重重地压在了她的心头。
今夜,注定了无眠。
而遥远的宫墙之外,一辆看似普通的青篷马车,悄无声息地驶入了城南一家早已歇业的药铺后院。
车帘掀开,一道挺拔却略显疲惫的身影迈步下车,抬头望了望帝都沉沉的夜空。
骆云峰伤势未愈,但有些事,他必须亲自去查证。
比如,那个刚刚被不明势力袭击、此刻生死不明的济世堂陈掌柜。
他的目光锐利如鹰,投向黑暗深处。
宫墙内外,暗潮已汹涌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