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将紫禁城吞没。寒风掠过枯枝,发出呜咽般的声响,更衬得这深夜宫道如同通往幽冥的黄泉路。
沈清辞一步步走向慈宁宫,脚步沉稳,心却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几乎无法呼吸。袖中那包来自春桃指甲的纤维碎屑,如同烙铁般滚烫,提醒着她刚刚发生的血腥灭口和柳嬷嬷那不容置疑的警告。
慈宁宫巨大的轮廓在黑暗中显现,如同蛰伏的巨兽。宫门紧闭,只有檐下几盏惨白的灯笼在风中摇曳,映照着守门太监那张毫无表情的脸。
“来者何人?宫门已落钥,不得擅闯!”太监尖细的声音划破寂静,带着惯有的倨傲和警惕。
沈清辞停步,屈膝一礼,声音努力保持平稳:“奴婢北苑采女沈氏,有极其紧要之事,求见孙嬷嬷,万望公公通传一声。”
守门太监借着灯光打量她,认出是近日颇得太后青眼的沈采女,脸色稍缓,但依旧为难:“沈小主,不是奴才不通融,只是这个时辰……孙嬷嬷怕是早已歇下了,太后娘娘也安寝了,实在不便打扰啊。”
“公公,”沈清辞上前一步,将腕上一支成色普通的玉镯褪下,悄无声息地塞入太监手中,语气恳切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坚持,“此事关乎太后娘娘凤体安康,片刻延误不得。若嬷嬷怪罪,奴婢一力承担,绝不连累公公。”
那太监掂了掂镯子,又听涉及太后凤体,神色变幻几下,终是咬了咬牙:“罢了,小主在此稍候,奴才这就去试试,但嬷嬷见与不见,奴才可不敢保证。”
“有劳公公。”沈清辞心下稍安,垂首静立,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狂跳的声音。
时间一点点流逝,每一息都无比漫长。寒风吹得她衣衫猎猎作响,冰冷刺骨。
不知过了多久,宫门旁一道小角门“吱呀”一声开了,孙嬷嬷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只穿着一件深色的常服,外面随意披了件斗篷,发髻微松,显然是从睡梦中被唤醒。她脸上带着被打扰的不悦和一丝疑惑。
“沈采女?这深更半夜的,究竟有何等紧要之事?”孙嬷嬷的声音透着疲惫和严肃。
沈清辞立刻上前,深深一福:“深夜惊扰嬷嬷,奴婢罪该万死!但此事梗在心头,奴婢辗转反侧,实在惶恐难安,只能冒死前来求见嬷嬷!”
孙嬷嬷眉头紧锁:“进来说话。”她将沈清辞引入角门内一间值夜太监歇脚用的小耳房,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寒风。
屋内只点着一盏昏暗的油灯,光线摇曳,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拉得忽长忽短。
“说吧,何事?”孙嬷嬷目光如炬,盯着沈清辞。
沈清辞深吸一口气,再次跪下,这一次却并非全为礼节,更是为了掩饰身体的微颤和内心的惊涛骇浪。她抬起头,眼中蓄满了恰到好处的忧虑、惶恐和一丝赤诚。
“嬷嬷明鉴!奴婢今日从太医署归来,反复思量太后娘娘病情与所用汤药……奴婢才疏学浅,本不该妄加揣测,但……但心中总觉有一处疑窦难安,如同骨鲠在喉,若不说出,恐日夜难寐,更怕……更怕万一有疏漏,贻误娘娘凤体……”
她语速不急不缓,声音微颤,将一个担忧过度、又恐僭越的年轻妃嫔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孙嬷嬷的眉头皱得更深:“疑窦?什么疑窦?说清楚!”
“是……是关于娘娘每日所服的汤药。”沈清辞仿佛鼓足了巨大勇气,才继续说道,“奴婢……奴婢家中长辈曾患类似咳疾,所用方剂与太医所开颇为相似,皆是以益气养阴、化痰止咳为主。按常理,此类方剂对症下药,纵难速愈,也应日渐好转……可娘娘凤体为何缠绵至今,甚至时有反复?”
孙嬷嬷脸色微沉:“太医说了,娘娘是多年沉疴,元气大伤,自然恢复得慢些。你是在质疑太医院的医术?”
“奴婢不敢!”沈清辞立刻叩首,声音带着哭腔,“奴婢绝非质疑诸位太医大人!只是……只是奴婢斗胆,今日在慈宁宫,偶闻药香,似乎……似乎觉得那药性挥发之间,略有滞涩之感……仿佛……仿佛有什么东西阻碍了药力完全化开……”
她刻意停顿,小心翼翼地选择着最温和、最不确定的词语,“滞涩”、“仿佛”、“似乎”,绝口不提“毒”字,更不说自己确定。
“奴婢深知此乃荒谬错觉,或许是奴婢太过忧心娘娘凤体,以致心神恍惚……”她抬起泪眼,看向孙嬷嬷,眼神充满了无助和恳切,“但此事关乎娘娘圣安,奴婢宁可受嬷嬷责罚,也不敢隐瞒这荒诞的疑虑……只求嬷嬷……只求嬷嬷或许能暗中留意一二,或能请太医大人们再细细斟酌一番药性君臣佐使?若能因此消弭万一之疏漏,奴婢便是立刻死了,也心甘情愿!”
说完,她深深伏地,肩膀微微颤抖,不再多言。该说的,她已经用最委婉、最不具攻击性的方式说了。剩下的,就看孙嬷嬷如何理解了。
小耳房内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灯花偶尔爆开的噼啪声。
孙嬷嬷站在原地,面无表情,但那双历经风霜的眼睛却微微眯起,眼底深处翻涌着惊疑不定的光芒。她久居深宫,见过太多阴谋诡计,沈清辞这番话,看似荒诞不经,却像一根细针,精准地刺中了她内心深处或许早已存在的、某种模糊的不安。
太后久病不愈,太医院束手无策……难道真的只是病情复杂?她不是没有过疑虑,只是从未敢深想,更无人敢像沈清辞这般直接点破(哪怕是如此委婉的方式)!
眼前这个沈采女,是真的一片赤诚、忧心过度产生了错觉?还是……察觉到了什么?她今日突然来访,是否与方才北苑传来的、关于某个宫女“自尽”的消息有关?
孙嬷嬷的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剖开沈清辞的皮囊,看清她内里真实的意图。
沈清辞伏在地上,能感觉到那审视的目光如同实质,压得她喘不过气。她屏住呼吸,将所有的恐惧和算计深深埋藏,只流露出纯粹的“担忧”和“惶恐”。
良久,孙嬷嬷终于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一种沉重的压力:“沈采女,你可知你今夜这番话,若是传出去半分,会是什么下场?”
“奴婢知道……奴婢深知此言大逆不道……”沈清辞声音哽咽,“奴婢只信嬷嬷一人!若嬷嬷觉得奴婢是胡言乱语、诅咒娘娘,请嬷嬷立刻将奴婢治罪!奴婢绝无怨言!”
又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
“起来吧。”孙嬷嬷的声音忽然缓和了一丝,“你的忠心,老奴知道了。”
沈清辞心中猛地一松,几乎虚脱,她强撑着站起身,垂首而立。
孙嬷嬷走近几步,压低了声音,几乎只有气音:“今日之言,出你之口,入我之耳,绝不可再有第三人知晓!至于太后娘娘的药……”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决断,“老奴自有分寸。你……回去吧,今夜之事,就当从未发生过。安心待在聆秋阁,近日若无传召,不必再来慈宁宫。”
“是……奴婢谨遵嬷嬷教诲!谢嬷嬷!”沈清辞知道,孙嬷嬷听进去了!她选择了相信,或者至少是选择了“宁可信其有”!
这已是目前最好的结果!
她再次行礼,在孙嬷嬷复杂的目光注视下,缓缓退出了耳房,走出了那道角门。
冰冷的夜风再次扑面而来,她却觉得如同重获新生,后背早已被冷汗湿透。
返回聆秋阁的路,似乎不再那么黑暗漫长。她知道,自己暂时安全了。孙嬷嬷既然答应留意,下毒者短期内必然不敢再轻举妄动,甚至会收敛许多。
然而,就在她即将走到聆秋阁那荒凉的院墙外时,身后远处的宫道拐角,忽然亮起了一盏灯笼。
灯笼光晕不大,却清晰地照出了提灯之人的身影——身形挺拔,穿着常服,外罩一件玄色绣金蟠龙纹的斗篷。
是皇帝萧景琰!
他似乎刚从某个宫苑出来,身边只跟着贴身太监李德全,正朝着这个方向走来。
沈清辞的心脏瞬间又提到了嗓子眼!这么晚了,皇帝怎么会出现在北苑附近?!
她慌忙退到道旁阴影里,跪伏在地,屏息凝神。
皇帝的脚步不疾不徐,越来越近。那明黄色的靴尖停在了她面前的青石板上。
“抬起头来。”萧景琰的声音在夜风中显得格外清冷,听不出情绪。
沈清辞缓缓抬头,依旧垂着眼帘:“奴婢参见陛下。”
萧景琰的目光落在她苍白的脸上、略显凌乱的发髻和沾染了尘土的裙摆上,又扫了一眼不远处聆秋阁的方向。
“这么晚了,沈采女不在宫中安歇,在此处做什么?”他淡淡问道,语气平淡,却带着无形的压迫。
沈清辞心念电转,绝不能说出慈宁宫之事!她稳住心神,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疲惫和后怕:“回陛下……奴婢宫中……方才出了些意外,一个宫女想不开……自尽了……奴婢心中害怕,又觉晦气,方才出来走走,惊扰圣驾,请陛下恕罪。”她将春桃之事半真半假地说出,情绪低落惶恐,符合常理。
“哦?自尽?”萧景琰眉梢微挑,似乎并不意外,目光却更深沉了些,“北苑倒是热闹得很。先是太后凤体欠安,接着又是宫女自尽……沈采女,你似乎总是处在风波中心。”
这话意有所指,沈清辞头皮发麻,只能将头埋得更低:“奴婢惶恐……是奴婢无能,未能管束好宫中下人……”
萧景琰沉默了片刻,忽然道:“朕听闻,你近日常往太医署跑?”
沈清辞心中一凛,皇帝果然什么都知道!她谨慎回答:“是……蒙陛下恩典,允奴婢查阅典籍,奴婢不敢懈怠,只想多学些皮毛,或许……或许能更好的侍奉太后娘娘凤驾。”她巧妙地将话题引向太后,试图解释自己行为的合理性。
“侍奉太后?”萧景琰重复了一句,语气莫测,“倒是孝心可嘉。只是……”
他忽然俯下身,靠得近了些,龙涎香混合着夜晚寒气的味道笼罩了沈清辞。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如同情人间的低语,却带着冰冷的警告:
“沈清辞, 好奇害死猫”
他用了一句番邦谚语,然后直起身,不再看她,对李德全道:“走吧。”
明黄色的身影从她身边掠过,渐行渐远,最终融入深沉的夜色之中。
沈清辞却如同被冻僵一般,久久跪在原地,浑身冰冷。
皇帝最后那句番邦谚语,像是一句谶语,更像是一句精准无比的警告。
他知道了什么?他猜到了多少?
他警告的,仅仅是让她不要好奇太医署的事?还是……暗示她已经触及了不该触碰的秘密?
夜风呼啸,如同无数冤魂在哭泣。
沈清辞缓缓站起身,望着皇帝消失的方向,又回头看向慈宁宫那巨大的黑影。
她以为自己找到了一棵大树,暂时安全了。
却不知,自己早已置身于一场更大的风暴眼之中。
而这场风暴的核心,似乎正是那至高无上的、深不可测的帝王本人。
一股比之前任何时候都更深的寒意,彻底将她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