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跟掺了冰碴子似的，刮在脸上能疼到骨头缝里。
家属院的黄土墙被冻得邦邦硬，墙头上的枯草裹着雪沫子打旋，西头那间改造成教室的杂物房里，却飘出了朗朗的读书声，混着炉子里柴火噼啪的声响，暖得能化开屋外的厚霜。
“‘国家’，这俩字念国家，记住了没？”宁露露站在黑板前，手里攥着半截粉笔，指节因为用力泛着浅红。
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蓝布棉袄，袖口磨出了毛边，却衬得眉眼格外清亮。
坐在第一排的邢秀妍赶紧点头，粗粝的手指在膝盖上反复划着笔画：“记住了宁老师！国——家，咱的国家！”
她捏着铅笔的姿势却格外认真，纸面上歪歪扭扭写着的“国家”二字，笔画都透着股使劲儿的憨拙。
“秀妍嫂子写得好！”宁露露笑着夸了句，转身又在黑板上写“家属”两个字，“再看这个，家属，咱们都是军区的家属，以后写信就能写上‘我是某某某的家属’了。”
墙角传来一阵低笑，是刚怀孕的李娟，她扶着腰慢悠悠道：“宁老师，您这嘴真会说，这么难记的字，经你一说就顺溜了。”
“前阵子我家那口子让我写个‘鸡蛋不够吃’的条儿，我憋了半天画了个鸡蛋，老周还以为我要孵小鸡呢！”
一屋子人都笑了起来，炉子里的火苗被笑声震得颤了颤，映得每个人脸上都红扑扑的。
宁露露也笑，眼角弯成了月牙：“娟子嫂子这画功不错，不过学会写字更方便。来，咱们再读一遍，‘国家’‘家属’…”
读书声再次响起，穿过糊着旧报纸的窗户，飘到了院儿里。
墙根下晒太阳的几个老人抬起头，笑着议论：“露露这丫头这姑娘真能干，把这群媳妇子教得有模有样。”
“可不是嘛，以前这些媳妇写信都得跑老远找文书，现在自己就能写了，多省事。”
不知不觉，日头就偏西了，窗户外的天色渐渐沉下来，远处传来了部队收操的号声，短促而响亮。
宁露露放下粉笔，拍了拍手上的灰：“今天就到这儿吧，大家回去把今天学的字各写十遍，明天我检查。”
“哎，好嘞！”
宁露露利索地拿起黑板擦，沙沙地擦着黑板。
李娟扶着桌子站起来，肚子还不明显，但她走得格外小心：“宁老师，你也早点回去做饭吧，听说今天食堂炖了羊肉，去晚了可就没了。”
宁露露笑着应着，帮着大家收拾好铅笔和纸。
军嫂们三三两两地往外走，嘴里还念叨着刚学的字，脚步踩在土路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宁露露锁好门，正准备往家走，就听见不远处传来了尖利的吵嚷声，夹杂着碗碟摔碎的脆响，“这是咋了？”
等在一旁的邢秀妍停住脚，往北边努了努嘴，“听着像是陈秀桂家的动静。”
李娟也侧着耳朵听：“可不是嘛，秀桂嫂子那嗓门，全院儿都听得见。这又是跟谁吵呢？”
宁露露也有些好奇。
陈秀桂是运输连副连长的媳妇，比她早来家属院两年，平时为人挺泼辣，但对院里的嫂子们都还算和气，没听说跟谁结过怨。
她正犹豫着要不要过去看看，就听见陈秀桂带着哭腔的吼声：“我受够了！这日子没法过了！”
“秀桂嫂子不会出啥事儿吧？”宁露露皱了皱眉，“咱们过去看看，别真闹出事来。”
三人快步往北边走，越靠近陈秀桂家，争吵声就越清晰。
院子门口已经围了几个看热闹的军嫂，见她们过来，朝着宁露露微微颔首，都悄悄让开了一条缝。
宁露露探头往里看，只见陈秀桂站在堂屋中间，头发乱了，棉袄的扣子也崩开了一颗，脚边摔着一个碎瓷碗，粥和咸菜撒了一地。
她对面坐着一对老夫妻，是陈秀桂的公婆，老爷子脸色铁青，老太太抹着眼泪。
“你受够了？我还受够了呢！”老太太放下帕子，拍着大腿哭道，“建军是我老郑家的根，他刚从乡下过来，还没适应城里的日子，你就不能多担待点？摔碗摔碟的，你是要造反啊！”
“担待？我担待了三个月了！”陈秀桂指着郑建军，声音都在发抖，“他刚来的时候，我说家里条件不好，让他找份活干，哪怕去食堂帮厨也行，他倒好，天天不是在家睡懒觉，就是出去闲逛，吃了上顿等下顿，碗都不知道洗一个！这叫适应日子？这叫白吃白喝！”
老太太在一旁嘟囔道：“城里的活哪那么好找？再说了，他哥是副连长，还能缺我一口吃的？”
陈秀桂气得浑身发抖，“妈，老郑是副连长不假，可他的工资要养咱们一家七口，还要给你的小儿子攒钱娶媳妇，容易吗？上个月津贴发下来，转眼就被建军拿去买了烟抽，还跟人赌钱输了五块！那是我给孩子买奶粉的钱！”
老爷子猛地一拍桌子，桌子上的搪瓷缸子都跳了起来：“陈秀桂！你少在这儿胡说八道！建军是个好孩子，就是年纪小不懂事，你当嫂子的就不能教着点？张口闭口就是钱，你眼里就只有钱？”
“我眼里只有钱？”陈秀桂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爸，妈，我嫁给老郑七年，什么时候跟你们红过脸？刚结婚的时候老郑工资低，我自己纺线织布给你们做衣裳，孩子生病我抱着跑几里地去卫生院，我要是眼里只有钱，我能跟老郑过到现在？”
她抹了把眼泪，声音哽咽着：“可建军不一样啊！他都二十一了，不是三岁小孩！咱们家属院哪个男劳力不是要么在部队当兵，要么在地方找活干？就他天天在家待着，别人背后都戳我脊梁骨，说我养了个闲人！我这脸往哪儿搁？”
围在门口的邢秀妍悄悄跟宁露露说：“这话倒是真的，前几天俺去食堂打饭，听见几个家属说呢，说秀桂嫂子家小叔子是个懒汉。”
李娟也点点头：“秀桂嫂子这日子是不容易，郑副连长工资也不算高，还有两个孩子要养，一家几口，再加上这么个小叔子，换谁都得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