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进腊月,黄浦江面上就飘起了细碎的雪粒子,寒风卷着湿冷的气息,像无数根细针往人骨头缝里钻。
沪市一栋小洋楼内,玻璃窗缝里渗进的风带着哨音,苏卫东坐在办公桌后,看着办公桌上摊着一封字迹娟秀的信,信封上“爸爸亲启”四个字,是他娇养了二十年的女儿苏曼的笔迹。
可信里的内容,却像一颗炸雷,苏卫东手指摩挲着信纸边缘,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他穿着笔挺的军装,肩章上的星徽在台灯下闪着冷光,常年带兵养成的不怒自威的气场,此刻却被信里的字句冲得七零八落。
“爸爸,妈妈 ,女儿的身体已然大好,请勿挂念...女儿不孝,已嫁作人妇,夫名顾廷舟,长我十五岁,携一女唤作顾晓雅 ,年五岁…”
“呼——”他重重呼出一口浊气,胸腔里翻涌着怒火、心疼、无力,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后怕。
几个月前的情景再次清晰地浮现在眼前,那时的他,被各方势力针对,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动着,无论去哪里都不成,就连给苏曼找婆家都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失败,只有报名大西北顺顺利利 ,无奈让妻子将苏曼送到大西北当知青避风头。
这背后的势力让他当了这么多年司令的人都感到心惊。
那时的军区大院里,风言风语像冬日的流感一样蔓延。
有人举报他在抗战时期与地方乡绅有过交集,有人暗指他对当前运动态度消极,甚至还有匿名信递到了上级部门,说他妻子传播“封资”思想。
那些日子,他办公室的灯每天亮到后半夜,抽屉里锁着一叠叠待核查的材料,连回家都要时刻注意身后是否有尾巴。
他不想女儿去乡下,但他更清楚,留在这里,女儿可能会被当成“靶子”,那些人不敢直接动他这个军区领导,却有的是办法对付一个年轻姑娘。
可就在不久前一切突然变了。
原本天天找上门来的工作组,突然没了踪影,那些源源不断的举报信,像是被风吹走了一样,再也没有出现过,就连之前在大院里对他阴阳怪气的几个人,见了他都远远地就低下头,脚步匆匆地躲开。
如今看到女儿的信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当后妈?她才二十岁啊!”苏卫东猛地一拍桌子,桌上的茶杯都震得跳了起来,茶水溅到了信纸上,晕开一小片墨迹。
他眼前浮现出苏曼小时候的样子,小时候最喜欢趴在他肩膀上,缠着他讲抗战的故事,十八岁生日时,穿着裙子在院子里转圈的样子,像只快乐的蝴蝶。
“卫东,怎么了?”司念卿端着一碗热汤走进来,看到丈夫铁青的脸色,还有桌上散落的信纸,心里咯噔一下。
她快步走到桌边,放下汤碗,拿起信纸,只看了几行,脸色就变得惨白,手里的信纸飘落在地上。
“囡囡…她嫁人了?”司念卿的声音颤抖着,眼泪瞬间涌了上来,“那个顾廷舟,比她大十五岁,二婚,还带着个孩子…咱们的囡囡,咱们捧在手心里的乖女儿,怎么就被逼到这份上了啊!”
苏卫东看着妻子哭得浑身发抖的样子,心里的怒火更盛,可更多的是无力。
他是军区领导,在部队里一声令下,千军万马都听他指挥,可面对女儿的遭遇,他却什么都做不了。
他甚至能想象出,苏曼在大西北乡下当知青,是多么的无助和害怕,她一定是走投无路了,才会选择嫁人吧?
“都怪我!”司念卿捶打着自己的胸口,“我不该让她去大西北的,我不该让她一个人留在那里的!”
“不怪你,”苏卫东伸手扶住妻子,声音沙哑,“要怪就怪我,是我没保护好她。”他弯腰捡起地上的信纸。
信里,苏曼没有过多描述自己的生活,只是简单说了自己现在当了军嫂住在家属院,顾廷舟人很好,对她很照顾,晓雅也很懂事,让他们不用担心。
苏卫东沉默着,手指在信纸上轻轻划过。
他能从字里行间感受到女儿的坚强,可越是这样,他心里越疼。
他自己小时候,家里穷,吃过不少苦,后来参军打仗,九死一生,就是为了让家人能过上好日子。
可现在,他的女儿却要在乡下吃苦,还要给人当后妈。
“不行,我要去把她接回来!”苏卫东猛地站起身,军装的衣角扫过桌面,“那个顾廷舟,我倒要看看他到底是什么人,凭什么娶我的女儿!”
“卫东,你冷静点,”司念卿拉住他的胳膊,“现在去合适吗?囡囡已经嫁人了,咱们这么贸然过去,要是让顾家的人误会了,囡囡在那里会更难做人的。”
苏卫东停下脚步,眉头紧锁。
妻子的话有道理,他现在身份特殊,贸然去西北,很可能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甚至会给囡囡带来困扰。
而且,囡囡在信里明确说了,她现在过得很安稳,他要是强行把她接回来,会不会让她觉得自己不相信她的选择?
“可我不能就这么看着她在那里受苦啊!”苏卫东的声音里带着哽咽。
他这辈子经历过无数大风大浪,在战场上面对敌人的枪林弹雨都没怕过,可现在,他却因为女儿的一封信,乱了方寸。
司念卿叹了口气,拉着他坐在沙发上,“咱们先别急着下结论。囡囡在信里说,顾廷舟对她很好,孩子也懂事,这说明她在那里至少没有受委屈。”
“而且,现在危机已经解除了,那些人也不敢再找咱们家的麻烦了,最重要的是囡囡可以重新享受自由了。”
“不如,不如,咱们先让她带着顾廷舟和那孩子回来过年,亲眼看看那个顾廷舟和孩子,再做打算?”
苏卫东沉默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沙发扶手。
他知道妻子的提议是目前最好的办法。
他要亲眼看看那个顾廷舟 ,看看他是不是真的像囡囡说的那样老实可靠。
如果顾廷舟对囡囡不好,或者他根本就配不上自己的囡囡,那他就算拼了老脸,也要让囡囡离婚,把她留在沪市。
“好,就这么办!”苏卫东终于下定了决心。
他站起身,走到书桌前,拿起笔,却又迟迟没有落下。
司念卿走到他身边,看着他为难的样子,轻声说:“就跟囡囡说,我们想她了,让她今年带着顾廷舟和顾晓雅回来过年,一家人团聚团聚。至于其他的,等她回来了再说。”
苏卫东点了点头,深吸一口气,开始写信。
他的字迹一向刚劲有力,可此刻,笔锋却不自觉地柔和了许多。“苏曼吾女,见字如面。自你离家,父母日夜牵挂,今见你信,知你安好,心中稍慰……春节将至,父母盼你归家,携顾廷舟同志及顾晓雅一同前来,共庆佳节……”
写完信,他反复读了好几遍,觉得语气既亲切又得体,才装进信封,封好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