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日,日头偏西,把校场西头的沙土地晒得滚烫,蒸腾起一股干燥的铁锈味儿。
剑网的金光在灰蓝天幕上规律地明灭,鹤元劫坐在沙土地边的石头上,拄着归墟墨羽,汗珠顺着黝黑的脖颈滚进衣领,胸膛还在微微起伏。
他望着那嗡鸣闪烁的金色屏障,视野边缘,那98依旧固执地悬着,像一粒甩不掉的墨点。
但心头的恐惧却淡了许多……
不再是沉甸甸压着喘不过气,似乎释怀了。
御国千雪的话,打开开了他混沌的思绪,也打开了一个他从未正视的角落……
死而无憾……么。
他本是外城西区的泥腿子,一个没有剑渊的“残疾”。
西区事变,家破人亡,自己和妹妹沦为难民。
后来开荒,举目无亲,全仗着齐家……
那些日子,压抑得如同这剑网,望不到边缘。
可后来参了军……
又遇到了她。
这个银发冰眸,性格恶劣得像只高傲又喜怒无常的猫,总以捉弄他为乐的御国千雪。
鹤元劫黝黑的脸上,嘴角无意识地向上弯了弯。
遇到她之后……
似乎真的发生了不少好事?
他掰着手指头数:
演习立了一等功……
救了皇甫逸尘的命……
结了婚——虽然是假的。可得了实实在在的好处,收到很多包裹……
见识了岚安城的繁华,得了天价的戒指,攀上了御国千夜剑神的关系,还体验了情窦初开的感觉……
话说雨纯妹妹能和皇帝相认,听一正圆大师说,也是御国春老爷子暗中运作的结果……
自己因此成了归墟男爵,还得了万两黄金。
还有,这半年在她的指导下自己的剑术也登峰造极……
桩桩件件,件件桩桩,沉甸甸的,都是实实在在的、改变了他们兄妹命运的好处。
而这一切的源头,似乎都系在那抹银色的身影上……
还有前晚……
月光下,她那冰冷又霸道的吻,她那抽丝剥茧、洞穿迷雾的分析,她那从身后抱住他、命令他冷静的力道,那些“宣言”,那句“你死而无憾”……
鹤元劫下意识地抬手,粗糙的指腹轻轻抚过自己的嘴唇,仿佛那冰冷柔软的触感还残留着……
一股热流猛地窜上脸颊,烧得耳根子都发烫。
他开始想,若是……
若是两人不是假结婚,是真的……
这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自己狠狠摁了下去……
想啥呢!
他自嘲地咧了咧嘴,露出白牙。
自己就是她无聊时的消遣,一个供她取乐的笑料罢了。
她是御国家族的大小姐,根正苗红,还是万人迷!
而自己……不过是有点运气和那把剑罢了,迷迷糊糊混了个男爵名头的西区小子。
最重要的是……
她厌恶爱情。
自己绝不会让她为难……
“……你又想什么呢?”
一个慵懒又带着点戏谑的声音,自身侧响起。
鹤元劫一惊,猛地转头。
御国千雪不知何时蹲在了他旁边的沙地上,双手抱着膝盖,冰蓝的眸子斜睨着他,银色的发丝垂落几缕,拂过她光洁的额角。
午后的天光在她绝美的侧脸上跳跃,粉嫩的唇瓣微微勾起,带着惯常的促狭。
鹤元劫看着近在咫尺的容颜,心头那点自嘲和羞臊忽然被一种奇异的暖流冲散。
他看着她,愣了一息,黝黑的脸上绽开一个真诚、释然的笑容:
“我……在想你。”
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
御国千雪冰蓝的眸子猛地睁大了一分,随即,那粉嫩的唇瓣迅速抿紧,拉出一个极其夸张的、充满嫌恶的弧度。
她猛地向后缩了一下,双手夸张地护在胸前,声音拔高,带着一种刻意表演的惊恐和娇嗔:
“噫——!好恶心!就像水沟里的老鼠!”
那副矫揉造作、避之不及的模样,活脱脱一个被登徒子轻薄了的深闺小姐。
鹤元劫却没像往常那样窘迫得面红耳赤、手足无措。
他只是依旧那样真诚地、坦然地望着她,眼底是清澈见底的感激,甚至带着一丝……温柔。
“谢谢你,千雪。”他轻声说,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沉甸甸地砸在两人之间。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自然的称呼她的名字,但他自己却没意识到自己状态的松弛。
松弛的真诚,且纯粹。
御国千雪那夸张的表演瞬间僵在了脸上。
护在胸前的双手缓缓放下,粉唇抿起的那道嫌恶弧线也悄然平复。
冰蓝的眸子深处,那层惯常的戏谑和冰冷如同潮水般褪去,露出一瞬间的、近乎空白的怔忪。
她看着鹤元劫那双毫不作伪的眼睛,看着他脸上那抹真诚得有些刺眼的笑容。
时间仿佛被剑网微弱的嗡鸣声拉长。
几息之后,她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移开了视线,长长的银睫如同小扇子般扑闪了一下,盖住了眼底那丝稍纵即逝的慌乱。
她轻轻咳嗽了一声,声音恢复了那种惯常的带着点慵懒的平静,仿佛刚才那场夸张的表演从未发生过:
“咳……皇家卫的申请表,”她站起身,拍了拍衣摆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目光投向远处教官营房的方向,“墨长庚那边……堆了一摞。咱们守望者预备役……”
她顿了顿,冰蓝的眸子扫过校场上挥汗的众人,“一个填的都没有。”
“啊?”鹤元劫有些意外,也跟着站起来,“南荣世子也没填吗?”
南荣宗象出身公爵府,按理说,皇家卫才是他该走的路子。
御国千雪摇摇头,银发在阳光下流泻着碎银般的光泽,声音淡淡的:“没有。”
晚饭的钟声敲过,伙房里飘出饭菜气味。
墨长庚独自坐在他那间狭小的营房里,油亮的秃脑门在油灯下反着光。
桌上,厚厚一摞印着皇家卫徽记的申请表堆得像座小山。
他粗壮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沉闷的笃笃声。
铜铃大眼扫过那堆无人问津的表格,又望向窗外远处那片属于守望者预备役训练的场地,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脸上的横肉都绷紧了。
半晌,他猛地灌了一口桌上凉透的粗茶,粗声对着门外待命的两个助训老兵吼道:
“来人!传令!416兵营守望者预备部队所有人——议事营房集合!立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