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包裹,裹着一小包山菇和雨纯妹妹熬夜绣的、针脚细密的香囊,还有他那封字丑情怯的信,被快马加鞭地送了出去。
镖局收了二两银子!够买半车山菇了!
鹤元劫付钱时肉疼得直抽抽,可转念一想,心意这玩意儿,哪能用秤称?
只盼着那点山野的鲜气,能冲淡些她碗里药粥的苦味。
日子在枯燥的操练里一天天碾过。
沙土地被马蹄踏起又落下的尘土,日头晒得人发蔫。
鹤元劫练剑时格外卖力,汗水淌进眼睛里也顾不上擦,仿佛要把心里头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期待和忐忑,都发泄在这剑锋之上。
一天,两天……五天过去了,营门口的信差来了又走……
失落像水底的青苔,悄无声息地蔓延上来,缠得心里头闷闷的。
他自嘲地扯了扯嘴角,也是,堂堂御国千金,怎么会稀罕这点山野粗物?
那封信,字也丑指不定她怎么看自己呢……
算了,买卖两清,各走各路罢。
他甩甩头,像是要把那点不该有的念想甩出去,剑尖划过空气,带起一声凌厉的呼啸。
第八日午后,日头正毒,训练场上热浪蒸腾。
众人刚练完一轮马上劈刺,正牵着马喘粗气,汗珠子顺着下巴颏滴进滚烫的沙土里,嗤一声就没了影儿。
忽听得营门外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尘土飞扬。
一个穿着试炼军助训老兵旧皮甲、风尘仆仆的汉子,滚鞍下马,直奔教官墨长庚而去。
墨长庚那光溜溜的秃脑袋在日头下油亮反光,他正叉着腰吼解时序控马不稳。
见来人,粗声粗气地接过老兵递上的一个牛皮纸信筒,当场就撕开了火漆封口,抽出里面一张盖着红印的公文纸,眯缝着眼扫了一遍。
鹤元劫等人离得远,只看见墨长庚那两道粗眉毛先是拧成了疙瘩,随即又舒展开,嘴角还几不可察地咧了一下……
他随手将公文纸塞进怀里,挥挥手打发走了老兵,继续叉着腰吼解时序,然后吼吴怀志,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众人面面相觑,谁也没往心里去。
无非是上头的调令、补给之类,与他们这些预备役小兵何干?
日头渐渐西斜,训练结束的哨声吹响,众人拖着散了架的身子,蔫头耷脑地往食堂挪。
空气里弥漫着汗酸味和劣质油脂的焦糊气。就在这时——
“得得得……驾!”
又是一阵马蹄声!
却比下午那急促的马蹄声要沉稳、清脆得多。
伴随着轮毂碾压地面的辘辘声,一辆马车,不疾不徐地驶到了416兵营那略显破旧的大门前。
这马车!通体是沉郁贵重的紫檀木打造,车辕包着锃亮的黄铜,车厢四角垂着流苏,拉车的两匹骏马毛色油亮如墨,神骏非凡,与周围灰扑扑的营房和尘土飞扬的校场“画风”截然不同,像一幅精致工笔画误入了粗犷的炭笔素描……
看清车夫了!
一个光头锃亮、身披灰色僧袍的壮硕身影——一正圆大师!
他落地无声,神情肃穆,双手合十,目光扫过惊愕的人群。他跃下马车来到车厢门旁,打开车厢门……
紧接着,一只包裹在细腻白色皮革里的手,轻轻搭在了一正圆伸出的手臂上。
随后,一个身影,如同月华凝练,从车厢里探身而出,稳稳落在地上。
刹那间,整个喧嚣的校场安静了。
所有的目光,都像被磁石吸住,死死钉在那个身影上……
御国千雪。
她穿了一身素白如雪的劲装战衣……
衣料不知是何等材质,光滑挺括,贴合着她玲珑起伏的曲线,勾勒出惊心动魄的线条。
肩部、肘部、腰际嵌着银灰色的轻甲,在夕阳下流淌着冷冽的光泽。
银色的长发并未束起,如瀑布般倾泻至腰际,发梢在微风中轻轻拂动,每一根都仿佛浸染着月华。
腰悬一柄样式古朴、剑鞘却镶嵌着细碎宝石的银剑,剑穗是冰蚕丝编织,随风轻扬。
最刺眼的是她右手食指上那枚“磐石同心”戒指,在夕阳下泛着七彩光芒。
腰间,赫然系着那个针脚细密、雨纯亲手做的香囊!粗布香囊与那身华贵战衣奇异地融合在一起。
冰雕玉琢般的面容,毫无瑕疵。夕阳的金辉落在她身上,仿佛为她镀上了一层神性的光晕,美丽得近乎虚幻……
那双冰蓝色的眼眸,此刻正带着一丝猫捉老鼠般的戏谑,扫视着呆若木鸡的众人。
虽然她不是头一次来416了,但那完美的外表依旧给人无限的震撼……
鹤元劫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像被人用重锤狠狠敲了一下!
血液瞬间冲上头顶!
是她……
如同烟花炸开的惊喜瞬间淹没了他!
每次见到她,那惊心动魄的美丽都像第一次般冲击着他的感官。
这次和之前不同,开心占据上风,像泡在温泉水里,每一个毛孔都舒展开!
连鹤元劫自己都没注意,自己的感情变化。
在他心中她的分量愈来愈重……
回过神来鹤元劫又有点困惑:她怎么来了?
是告假了?
是有事情吗?
还是专为自己……
墨长庚那油亮的秃脑袋在人群中格外显眼,他大步流星地迎了上去,粗犷的脸上堆着一种难以形容的、混合着恭敬和看戏的表情。
他引着御国千雪和一正圆,径直走向守望者预备部队那十个人圈出来的训练区。
“集合!”墨长庚一声粗吼,惊醒了所有呆滞的人。
十个守望者预备役,连同周围看热闹的巡界使、看门人、试炼军的预备部队,也呼啦啦围拢过来,鸦雀无声。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个白衣银发身影上。
墨长庚清了清嗓子,声音洪亮得能震落屋檐上的灰:“宣布个事儿!上头调令!”
他从怀里掏出下午那张公文纸,抖得哗哗响,“原125兵营御国千雪、一正圆二人,申请加入守望者预备部队!因125兵营守望者预备役仅此两人,为方便统一训练领导,现经上峰批准,正式调入我416兵营!即刻生效!以上!”
话音落下,墨长庚那双铜铃大眼,带着十足的促狭和“你小子行啊”的深意,毫不掩饰地钉在了鹤元劫脸上!
鹤元劫只觉得脸上“轰”地一下烧透了!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她……她加入守望者预备部队了?
是真要加入守望者,还是要待一年去皇家卫?
还调来了416?
为了……什么……
没等他消化完这巨大的冲击,御国千雪已经上前一步。
她嘴角噙着一抹三分邪气七分玩味的坏笑,冰蓝色的眼眸瞬间锁定了鹤元劫……
“诸位好,”她的声音清冷悦耳,却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穿透力,清晰地传遍寂静的校场,“我们又见面了。”她微微歪头,银发流泻,目光在众人脸上扫过,最后又钉在鹤元劫那烧红的脸上,红唇轻启,一字一句,如同冰珠落玉盘:
“我再次介绍一下自己,我是御国千雪……”她故意顿了顿,欣赏着鹤元劫骤然屏住的呼吸和周围瞬间爆开的抽气声,红唇弯起一个惊心动魄的弧度,清晰地说下一句:
“……鹤元劫的合法妻子。”
“哇哦——!!!”吴怀志第一个炸了锅,短胳膊短腿蹦得老高,破锣嗓子嚎得惊天动地,“嫂子!!嫂子好啊!”麻东岳和何正桃也激动地直拍手,小脸通红。
鹤雨纯惊喜地捂住了嘴,绿烟般的眸子瞬间亮起,看看御国千雪腰间自己做的香囊,又看看哥哥,脸上绽开灿烂的笑容,用力点头。
明哲也很开心,他招了招手,御国千雪笑了笑。
御国老爷子对明哲可不错,给了他能畅快读书的令牌。再说之前过年那几日,在岚安城没少游玩,托的是御国千雪的福!
皇甫逸尘抱着双剑,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他朝御国千雪施礼,毕竟人家对自己有恩,御国千雪微微颔首还礼。
南荣宗象推了推金丝眼镜,面无表情地瞥了一眼,随即目光转向身边的烈火云依。
烈火云依抱着臂,红发在夕阳下像团燃烧的火,她嗤了一声,翻了个大大的白眼,用胳膊肘捅了捅南荣:“喂,冰块脸,你说为什么大家都看她?”
南荣宗象推了推眼镜淡淡回敬:“不看她……难道看红毛泼妇?”
两人立刻拌起嘴来,其实云依也很漂亮,只不过和这位比不了,也不是一个风格。
燕佐不知何时已经点燃了一支“忘川”,青烟袅袅升起,模糊了他冷峻的轮廓。
他远远靠在兵器架上,目光沉静地扫过场中,这事他前几日就知道了。
而风暴的中心,鹤元劫,像根木桩似的杵在那里。
所有的声音仿佛都隔着一层水,变得模糊不清。
他只能看见她。
看见她嘴角那抹坏笑,看见她冰蓝眸子里闪烁的、如同碎冰般的光芒,看见她腰间那个格格不入的香囊,看见她指间那枚金刚石戒指……
欣喜!
莫名的,纯粹的欣喜。
几乎要将他淹没的欣喜。
像温暖的潮水,瞬间冲垮了之前所有的失落、别扭和患得患失……
这是什么感觉?
喜欢?亦或是爱?鹤元劫不知道。
他只觉得……
什么契约,什么交易,什么扭曲复杂……在这一刻都不重要了!
她来了……
她穿着战衣,戴着那枚戒指,系着雨纯的香囊,站在了这里,说她是自己的妻子!
一股滚烫的激动在胸腔里横冲直撞,让他喉咙发紧,鼻头发酸,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御国千雪似乎很满意他的反应。
她款款上前几步,无视了周围所有的目光和喧哗,径直走到鹤元劫面前,距离近得能闻到她身上那股熟悉的冷冽幽香。
夕阳的金辉混合着剑网的微光勾勒着她完美的侧脸轮廓,她微微仰起头,冰蓝色的眼眸清晰地映出他呆滞又通红的脸。
红唇贴近他的耳廓,吐出的气息带着一丝凉意,却像火星溅落,瞬间点燃了他全身的血液。
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勾魂摄魄的嗔怪,清晰地钻进他的耳膜,痒得他心尖都在颤:
“听说……你想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