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营房檐下滴的水,不紧不慢。
御国千雪人虽在125营那头,影儿却无孔不入地笼着416营,尤其是对于鹤元劫。
邮路贵,托镖局送东西,是笔不小的开销。
营里能常收到包裹的,数来数去就那几位:烈火家的大小姐,东西多是精炼火油的擦刀布、耐烧的灯芯和一些肉干;南荣公爵府的世子,包裹里常是些罕见的提神香片、上好的丝绢;燕佐的东西神秘,沉甸甸的小木匣,不知装着什么。
皇甫逸尘偶尔也能收到,是他寡居的嫂子寄来的家乡特产、几双厚实袜子。
齐稚家里也寄过几次,每次包裹都鼓鼓囊囊,少不了鹤元劫兄妹和明哲的份,多是些耐放的点心、果干,解馋又顶饿。
这下可好,因为御国千雪,鹤元劫也成了镖局的常客。
隔三差五,就有镖局打扮的精壮汉子,捧着个或大或小的包裹,站在营房门口喊:“鹤元劫!御国千雪小姐给的件儿!”
头一回,是个巴掌大的锦囊。
打开,几块澡豆,圆溜溜,象牙白,搁在手里沉甸甸,异香扑鼻,闻着就金贵。里面夹着张素笺,银钩铁画几个字:“洗洗,去去泥腥气。” 落款一个“雪”字,龙飞凤舞。
营房里炸了锅。
“嚯!香胰子!”
“还是御国小姐讲究!”
“元劫!快洗洗,别辜负了人家心意!”吴怀志怪叫着起哄。
鹤元劫捏着那香得发腻的澡豆,脸臊得像块红布。他能想象那银发女人寄东西时,冰蓝的眸子弯成月牙,嘴角噙着恶作剧得逞的笑。拿他开涮呢!
第二回,是本旧书,《乔凡传奇》。
书页泛黄,边角磨损,看着就有些年头。信倒是简单:“解闷。”鹤元劫翻了翻,满纸英雄美人,传奇历险,看得他眼晕,丢给明哲。
明哲捧着书,眼镜片后的眼睛亮得惊人,啧啧称奇:“元劫,这可是好东西!老版孤本,有钱都难买!”
再后来,包裹内容就五花八门了。
有恶搞的,比如一包花花绿绿、齁死人的糖果,信上说“甜死你”。
也有实用的,几盒军中难见的伤药,几副耐磨的皮手套。
最离谱是有次,寄来个挺大的包袱,打开一看,竟是套女式的衣裙,料子柔软,绣工精致。信上写着:“予雨纯。穿来看看。”
鹤雨纯捧着那裙子,碧眼里又是惊讶又是茫然,这御国小姐的心思,真如天边的云,捉摸不透。不过那衣服是真漂亮,鹤雨纯从没见过料子那么好的衣服。
算算日子,御国千雪寄来的东西,零零总总,怕是把她的二等功赏钱都搭进去不少。
图个啥?鹤元劫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他可想象不到对于御国千雪来说这点钱无非九牛之一毛。
倒是被齐稚和吴怀志架着,也回过两封信,寄过点东西。
一次是齐稚不知从哪儿淘换来的一把造型奇特的骨质小刀,说是外城南区边缘荒漠部落里的玩意儿;一次是吴怀志求的皇甫逸尘,让他帮着凑的一小盒中城有名的松子糖。
信是鹤元劫憋了半天,用他那手不算好看的字,写了句干巴巴的“收到,多谢”。寄出去,心里头倒像卸了副担子。
齐稚拍着他肩膀,挤眉弄眼:“元劫,攀上高枝儿啦!”
鹤雨纯的心情,像被风吹皱的池水。
看着哥哥被那些包裹和起哄弄得窘迫又无奈,她有时想笑,有时又觉得心底某个角落,被那异香和银发的影子,硌得不太舒服。
她小心收好那套衣裙,压在箱底,一次也没穿过。
这天晚饭后,油灯昏黄。
吴怀志一反常态,没跟齐稚他们胡闹,贼兮兮地把鹤元劫拉到营房后头的背风角落。这小子平时没心没肺,今天却搓着手,眼神飘忽,像个偷油的老鼠。
“劫哥儿,”他压低声音,难得地正经,“问你个事儿。”
“有屁快放。”鹤元劫看他那样子就想笑。
“你……你怎么看雨纯妹妹?”吴怀志问得直接。
鹤元劫一愣,不假思索:“她是我最亲的妹妹。怎么了?”
“不是……我是说,”吴怀志抓了抓乱糟糟的头发,有点急,“除了妹妹……就没点别的想法?比如……那个……喜欢不?”
鹤元劫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眼睛一瞪,声音都高了:“吴怀志!你小子胡咧咧什么!没有!”一股无名火噌地就上来了。
吴怀志被他吼得一缩脖子,随即却像卸下了千斤重担,长长吁了口气,脸上露出如释重负又带着点傻气的笑:“嘿嘿,没有就好!没有就好!那我……我可就放心追了!”
“啥?!”鹤元劫这回是真炸了,揪住吴怀志的衣领,“好你个吴怀志!你小子,不老老实实当兵!敢惦记我妹妹?!”拳头都攥紧了。
吴怀志也不躲,嘿嘿傻笑,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
鹤元劫看着他这副惫懒相,满腔的火气像被戳了个洞,慢慢泄了。他松开手,烦躁地抓了抓自己的头发,眼神望向远处营房透出的昏黄灯火,声音沉了下来:
“我没想过这些……”他顿了顿,像是说给吴怀志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以后,我是要加入守望者的,雨纯妹妹说……她也要跟我一起。可现在……”
他吸了口气,声音里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沉重,“我反而不希望她跟着我的脚步了。当年她说要加入守望者,我觉得挺好,能一起报仇。但现在……我……我只希望她活着,好好的活着。如果她愿意……你不用在意我。”
这话说出口,带着点凉意。
吴怀志听得呆了呆,随即是巨大的狂喜涌上心头,一张脸笑开了花:“好!好!元劫!你这话我记住了!你放心!我……”
他话没说完,鹤元劫已经摆摆手,转身往灯火处走去,背影在昏暗里显得有些疲惫。
就在这角落不远,营房投下的阴影更深些的地方。
皇甫逸尘原本是想到后面透透气,刚走到拐角,那番对话便一字不漏地飘进耳中。他脚步顿住,身形隐在墙角的暗影里,像一尊沉默的雕塑。
抱着胳膊的手,无意识地收紧了些,骨节微微泛白。
俊朗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那双沉静的眸子,在昏暗中,映着远处微弱的灯火,明明灭灭。
另一侧,堆放杂物的木料堆后面。
鹤雨纯是来找哥哥想着一会练剑的。她刚走到附近,便听到了吴怀志那声石破天惊的“追”,听到了哥哥斩钉截铁的“没有”,也听到了后面那番沉重如铅的话语。
她像被钉在了原地,碧绿的眼眸在黑暗中骤然睁大,映着营房窗户透出的、跳跃的灯火光芒。
那光芒在她清澈的眼底破碎、晃动,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深潭。她下意识地捂住了嘴,纤细的手指冰凉。
一股说不清是酸楚、是失落、还是被巨大保护感包裹的暖流,混合着猛地冲上心头,堵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她悄悄后退一步,又一步,转身,像只受惊的小鹿,无声地融入了更深的夜色里。
但她心里的那些涟漪仿佛释怀般平整了。
是啊,两人是世上最亲的兄妹……
仅此而已。
营房后头的风,带着夜晚的凉气,吹过角落,吹过木料堆,也吹过隐在暗处的身影。
包裹带来的喧闹似乎还在昨日,而此刻,几句压在心底的话,却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漾开的涟漪,无声地扩散开去,搅动了几池原本还算平静的春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