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根“忘川烟”被御国千夜亲手点燃,塞进了燕佐嘴里。
烟头的猩红在清冷的夜风里明明灭灭,像一只微弱的萤火虫,却承载着千斤重的性命……
营帐外,气氛诡异。
中参领和老军医跪在地上,头都不敢抬,心里却翻江倒海:烟抽完之前?从野狐岭到寒高庄,再取药,然后寒高庄到野狐岭?横跨整个天岚国?
而且是一去一回两次!这……这怎么可能?就算剑神……那也是人啊!飞也没这么快吧?
两人偷偷交换了个眼神,都看到了对方眼底深处那抹无法掩饰的、根深蒂固的怀疑。这超出了他们对“人”的认知极限。
鹤元劫站在一旁,眼睛死死盯着那点明明灭灭的红光,又看看紧闭的营帐帘子,里面是他兄弟微弱的喘息和妹妹低低的抽泣。
他脑子乱成一锅粥,剑神的威能他见过,可这……也太离谱了!想信,又不敢信,只能攥紧拳头,指节捏得发白。
唯独三人,静默如山。
燕佐叼着那根烟,没吸,只是任由它静静燃烧。
青灰色的烟雾袅袅上升,模糊了他英俊却带着风霜刻痕的脸。
他深邃的眼眸里看不出波澜,仿佛刚才那句石破天惊的断言只是寻常问候。
御国千雪抱着手臂,银发在夜风里微扬,冰蓝的眸子映着那点红光,平静无波,仿佛早已预知结局。
一正圆大师双手合十,低垂着眼睑,捻着佛珠,气息沉静如古井。
时间在烟丝的燃烧中,一分一秒地爬过,慢得令人心焦。
那截烟灰,无声地增长着,摇摇欲坠。
御国千雪清冷的声音忽然响起,打破了凝滞的空气,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他马上就会回来……”她顿了顿,目光似乎穿透了眼前的夜色,投向某个虚无的远方,语气带着一种奇异的笃定,“我或许……会说很多坏话、谎话、错话。但那个人,”她微微侧头,视线扫过那点燃烧的烟头,“言出,必行。”
这话,让人心安。
燕佐叼着烟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那是一种了然于胸的弧度。
他深深吸了一口烟,动作带着一种历经沧桑后的沉稳。白色的烟雾从他唇齿间缓缓吐出,在夜风中舒卷。
就在那口烟雾吐出,烟头上积攒的长长一截烟灰,终于不堪重负无声无息地断裂……
飘落的刹那——
没有任何征兆!
没有风声!
没有光影扭曲!
营帐前的空地上,仿佛只是眨了下眼。
御国千夜的身影,已然静静地立在那里!
依旧银发如瀑,风衣如雪,纤尘不染。
仿佛他从未离开过,只是众人方才眼花,没看清他还在原地。
他缓步走来,步履从容,如同在自家庭院闲庭信步。
月光和剑网的微光落在他身上,勾勒出神只般的轮廓,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近乎实质的威压。
他手里随意地拎着一个东西——一个巴掌大小通体用深紫色不知名木材雕琢而成,表面镶嵌着细密螺钿、描绘着繁复纹样的精致盒子。
那盒子古意盎然,散发着淡淡的异香。
他看也没看周围惊愕到石化的众人,径直走到那还跪着的中参领和老军医面前,手腕随意一抛。
那价值连城的紫檀嵌螺钿盒子,在空中划出一道短促的弧线,稳稳落入老军医下意识伸出的、颤抖的双手中。
“速去用药。”
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丝毫情绪起伏,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是!是!遵命!谢元帅大人!”老军医如梦初醒,捧着那盒子如同捧着稀世珍宝,激动得语无伦次,连滚带爬地就往营帐里冲!
中参领也慌忙爬起来跟着。鹤元劫愣了一下,随即狂喜涌上心头,不管不顾地也跟着冲了进去,他对这种距离的遥远根本没概念,只是知道很厉害就是了!
御国千雪看着兄长这如同鬼魅般的去而复返,冰蓝的眸子里依旧没什么波澜,只是对身旁的一正圆微微偏了下头。
一正圆会意,低宣佛号,也掀帘进了营帐。
帐外,燕佐嘴里叼着的“忘川”,刚燃掉少半截。
燕佐不记得自己多久没这么震惊过了。他那惯常的沉稳和深藏不露此刻也凝固了。
叼着烟的嘴忘了动,深邃的眼眸里,是前所未有的震惊和难以置信!
饶是他见惯风浪,也被这彻底颠覆常理的神迹震得心神失守!
这已经不是速度快慢的问题了!这简直如同……操控了时空!
御国千夜那双独特的灰白瞳孔,转向了叼着烟的燕佐。
目光落在烟头上那截新鲜的灰烬上,又移向燕佐凝固的表情。
他那张冰封的脸上,似乎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不愉快?
像是对某种默契被打破的不满。
“你不信我?”御国千夜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冰渣子。
燕佐猛地回神,喉结滚动了一下,强行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
他抬手取下嘴里的烟,指尖竟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他故作镇定地弹了弹那几乎不存在的烟灰(其实烟灰刚掉),声音带着点沙哑的干涩:
“……没心情抽烟。” 随即,他深深吸了一口,辛辣的烟气入肺,带来一点真实的刺激,才找回了些许熟悉的掌控感。
他看着御国千夜,眼神复杂,最终化作一句发自肺腑的喟叹:
“不愧是你。”
御国千夜灰白的眸子似乎微微动了一下,那点不悦悄然散去。他淡淡地回了一句,声音里听不出褒贬:
“彼此彼此吧。”
他向前走近一步,距离燕佐极近。
那属于当世最强者的无形威压,让燕佐这样的人物也感到了呼吸一窒。
御国千夜微微侧头,凑到燕佐耳边。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如同情人间的耳语,却带着洞察一切的冰冷:
“我这一去才知道……” 他顿了顿,气息拂过燕佐的耳廓,“原来‘刺客联盟’……也是你麾下的组织。”
燕佐身体几不可察地一僵!
这个秘密,藏得比掌控天岚地下世界的“兄弟会”还要深!
是他真正的底牌……
他眼中瞬间闪过一丝锐利如鹰隼的精光,随即又化作一丝无奈。
这是没办法的事,“刺客联盟”是一支精锐部队,其大部分成员来自“兄弟会”,也有自己培养的,大都是有天赋的孤儿。
寒高庄是“刺客联盟”的大本营,银染是表面上的盟主。
剑神这一去不露馅就怪了,但没办法。
也不知道寒高庄那边怎样了,估计乱套了,就等暗鸦传信吧……
燕佐思绪如麻,但还是稳住了。他同样压低声音,语速极快:
“是的。除暴安良的组织,不会做恶的。” 语气带着保证,也带着一丝被看穿底牌的坦荡。
御国千夜似乎……极其短暂地牵动了一下嘴角。
那或许是一个转瞬即逝的、难以捕捉的笑意……
随即,他恢复了那副亘古不变的冰冷神情,不再多言,转身便往营帐内走去。
燕佐定了定神,也立刻跟上。
帐内,气氛截然不同。
老军医正颤抖着双手,从那精致的紫檀盒最底层格子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颗龙眼大小、通体浑圆、色泽如同凝固月华般的丹药。
丹药一出,一股清冽奇异的药香瞬间弥漫开来,冲淡了帐内原本的腐臭和血腥味,让人精神为之一振!
“凝元衍神丸!真的是……真的是神药啊!”老军医激动得老泪纵横,在中参领的帮助下,撬开皇甫逸尘紧闭的牙关,小心地将丹药送入其口中,又灌下温水送服。
鹤雨纯依旧维持着金色剑意,碧绿的眸子紧紧盯着皇甫逸尘左肩的伤口。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奇迹,就在众人眼前发生!
那丹药入口即化。仅仅几个呼吸之后,皇甫逸尘灰败的脸色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起一丝微弱的红晕!
更令人震撼的是,左肩那片触目惊心、不断蔓延的青黑腐败,如同被无形的力量扼住了喉咙!
那滋滋的冒泡声停了!塌陷腐烂的势头……止住了!
边缘那令人心悸的青黑色泽,开始极其缓慢地……向中心收缩!
“止住了!真的止住了!”老军医失声叫道,声音带着狂喜的颤抖。中参领长舒一口气瘫倒在地。
鹤雨纯一直强撑着的坚强瞬间崩塌,泪水如同决堤般汹涌而出!
她看着那停止腐败的伤口,又看看皇甫逸尘脸上恢复的一丝血色,巨大的喜悦和后怕让她泣不成声:“皇甫哥哥……太好了……太好了……”
鹤元劫狠狠一拳砸在自己掌心,激动得眼眶发红。一正圆大师双手合十,连声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燕佐坐在床榻边握住皇甫的手,他露出一微笑,恍然间他意识到,自己已经多年没笑过了。
御国千夜一直站在帐门口,灰白的眸子扫过帐内景象,目光在鹤氏兄妹方向极其短暂地停顿了一瞬。
“我走了。”他淡淡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压过了帐内的喧哗和喜泣,带着一种无需多言的威严,“勿送。”
剑神发话,无人敢违。帐内瞬间安静下来,只有鹤雨纯压抑的抽泣声。
御国千夜转身,掀帘而出。
御国千雪依旧站在帐外那片空地上,仿佛从未移动过。
月光勾勒着她孤清的侧影。
御国千夜步履未停,径直从她身边走过,银白的发丝擦过她的肩头,如同掠过一片无关紧要的空气,眼神都没斜视一下。
就在他身影即将融入夜色的瞬间。
御国千雪清冷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辛苦了。”
御国千夜的脚步微微一顿,并未回头,只丢下三个字:
“小意思。”
夜风送来他最后一句轻飘飘的话,如同自言自语,却又清晰地传入御国千雪的耳中。他继续向前迈出一步,身影已在数丈之外。
“转告我父亲,我要结婚了。对方是刚才那个扛着黑剑的男孩,他穷苦出身,没有剑渊。”御国千雪略微抬高声音喊了句。
御国千夜前行的身影微微凝滞,灰白的眸子直视前方无垠的黑暗,只淡淡地回了一句:
“好事。那个男孩……有不错的眼神。”
话音落下的同时。
“嗤——!”
一声极其短促、尖锐到刺耳的破空风声骤然响起!
如同无形的利刃瞬间割裂了锦帛!
原地,只留下一道淡薄得几乎被月光融化的残影,以及空气中迟滞了半息才发出的、如同悲鸣般的风声回响。
御国千夜,已然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