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铁锈味儿还没散尽,营房里的土腥气倒先活泛起来……
墨长庚那张刻板得像老树皮的脸往台子上一杵,底下稀稀拉拉啃着干粮的新兵们,心里就咯噔一下,知道又有活计了。
“今儿个有任务,”墨长庚嗓子眼儿里像卡着砂石,声音又干又硬,“不是寻常的剿匪。来了个‘稀客’。”
他眼皮耷拉着,扫过底下黑压压的人头,目光沉甸甸的,压得人心里发毛。
“绰号‘梯刀匠’。这人邪性,专挑有用的人下手——郎中、先生、匠人……手上沾的血,怕比你们吃过的盐粒子还多。皇城、中城、外城,都留了他的‘刀口子’。如今,溜达到咱们北区地界了。”
他顿了顿,像在掂量这话的分量:“眼下,被巡界使的老古他们,堵在野狐岭那个兔子不拉屎的小孤山头上。巡界使那几块料,啃不动这块硬骨头——据说,是个上天使。”
“上天使”三个字一出口,底下嗡地一声,像炸了窝的马蜂。
上天使!那是什么人物?
万里挑一的主儿!鹤雨纯、皇甫逸尘他们厉害吧?
也就这水准!难怪巡界使不敢动。
墨长庚不耐烦地一挥手,压下嗡嗡声:“上边点了名,这活儿,落咱们416营头上了。”他那双鹰隼似的眼睛,在人群里精准地叼出几个名字:“皇甫逸尘,鹤雨纯,御国千雪,一正圆,燕佐……”他目光顿了顿,最后落在一个有些心不在焉的身影上,“……鹤元劫。”
“鹤元劫”仨字儿,像根针,猛地扎进鹤元劫混沌的脑子里。
他心头一震,仿佛被人从一场大梦里硬生生拽了出来,脊梁骨都僵了一下。
昨儿个后山小径上那本猩红烫金的玩意儿,还有御国千雪那张变幻莫测、最后落寞得让人心头发紧的脸,在脑子里搅和了一宿。
摸出来枕头底下那块鹅卵石,盘了半宿,也没盘出个子丑寅卯来。
脑仁儿疼得像要裂开,吴怀志那呼噜打得山响,鼾声仿佛震得土墙皮簌簌往下掉粉,鹤元劫是真羡慕——没心没肺的人,睡得就是瓷实。
结果天刚亮,又是任务!
还点名跟御国千雪一块儿……躲?往哪儿躲?
横竖是躲不过了。
他甩甩头,索性破罐子破摔:没想好就没想好,拖着再说!
墨长庚没废话:“点到名的,上午拾掇拾掇,晌午一过,马车来接。估摸着摸到地头,得是半夜子时前后。后半夜动手,打他个措手不及。散!”
被点名的几个,各自散了。
鹤元劫胡乱扒拉了几口早饭,味同嚼蜡。回营房收拾他那柄宝贝“归墟墨羽”,宽厚的剑身冰凉称手,倒是让他纷乱的心绪稍稍定了定。
晌午一过,两辆灰扑扑、风尘仆仆的马车果然停在了营门口。拉车的马儿喷着响鼻,蹄子不安地刨着地上的浮土。
鹤元劫拉着鹤雨纯、皇甫逸尘,很“自然”地上了头一辆马车。
车厢里一股子陈年的汗味儿和干草味儿。
鹤元劫一屁股坐在硬邦邦的长凳上,长长吁了口气——还好,总算暂时不用对着那张冰雕玉琢、心思却九曲十八弯的脸了。
马车轱辘转动起来,颠簸得厉害。
鹤雨纯挨着哥哥坐下,侧过脸仔细瞧了瞧他眼底那抹藏不住的青黑,还有眉宇间挥之不去的倦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碧绿的眸子里满是关切:“哥哥,你……是不是没睡好?瞧着精神头不大对。”
鹤元劫心里一紧,像被妹妹看穿了什么秘密。那本要命的红册子还在怀里揣着呢,烫得慌!
这事儿,能说吗?说出去指不定平地起惊雷,又惹出什么风波!
他含糊地嗯了一声,摆摆手:“没事,就是……想点事儿,有点费神。”
鹤雨纯见他不想深谈,也不追问,只是体贴地往他身边又靠了靠,伸出微凉的小手,轻轻覆在他粗糙宽厚的手背上。
“哥哥的手,多了些茧子,但还是这么暖和。”她声音轻轻的,带着点怀念的笑意,“记得小时候,冬天夜里冷,我就这么攥着你的手,一会儿就暖和了。”她的指尖带着常年练剑磨出的薄茧,轻轻摩挲了一下哥哥的手背。
鹤元劫心头一暖,那股子被婚书搅起的烦躁郁结,似乎被妹妹这小小的亲昵冲淡了些许。他反手,用力握了握妹妹的手,像是想从这熟悉的触感里汲取一点力量。
对面坐着的皇甫逸尘,正低头仔细擦拭他那对宝贝双剑的剑鞘,动作轻柔。
鹤雨纯握住鹤元劫手的动作落在他眼里,他擦拭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俊朗的脸上,那惯常的平静温和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裂纹,有种难以言喻的微妙感。
随即,他又垂下眼帘,继续一丝不苟地擦拭,仿佛刚才那一瞬的异样从未发生。
与此同时,后面那辆马车里,气氛又是另一番光景。
车厢更宽敞些,却也挡不住同样的颠簸。
御国千雪独自靠窗坐着,银发用一根简单的素银簪松松挽着,几缕碎发散落颊边。
她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似乎在小憩。
一正圆大师坐在对面,双手合十搁在膝上,眼观鼻,鼻观心,气息沉静如古井。燕佐则靠着另一侧的车壁,嘴里叼着根没点着的烟卷,眼睛半眯着,像是在养神,又像是在盘算什么。
马车行至一处荒僻的岔路口,速度慢了下来。
就在这时,一只羽毛油黑红眼的暗鸦,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落在微微晃动的车窗框上,“笃笃”轻啄了两下窗棂。
燕佐的眼睛倏然睁开,精光一闪。
他动作快得几乎看不清,手臂一探,那暗鸦便极其驯顺地跳上他小臂。他从鸦腿上解下一个卷得极细的、用油蜡封口的纸卷儿。
暗鸦完成任务,扑棱棱又飞入灰蒙蒙的天际,转瞬不见。
燕佐两指一捻,蜡封碎裂。
他展开纸条,目光如电,迅速扫过上面蝇头小楷写就的几行密报。车厢里只有车轮碾压碎石的单调声响和窗外呼啸的风声。
片刻,燕佐抬起头,将纸条递向闭目养神的御国千雪。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颠簸的噪音,带着一种洞悉内情的沉稳:
“‘梯刀匠’,上天使无疑。剑意觉醒已经圆满,”他顿了顿,眼神凝重了几分,“觉醒的能力……是‘腐蚀’。”
“腐蚀”二字,像两颗冰珠子,轻轻巧巧地落在寂静的车厢里,却带着一股子砭人肌骨的寒意。
一正圆捻着佛珠的手指微微一顿。御国千雪长长的睫毛,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依旧没有睁开眼,只是冰蓝色的眼皮底下,似乎有更深的寒意悄然凝聚。
车轮滚滚,碾过北区荒凉的土地,向着野狐岭那座杀机四伏的孤山,一路颠簸而去。
暮色渐沉,将两辆马车和车中人的心思,一同吞入愈来愈浓的灰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