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从荒原深处刮来,裹着砂砾和焦土味,抽在脸上像细碎的刀。
天边没有日月,只有灰蒙蒙的云层低垂,如同一块腐朽的裹尸布,压得人喘不过气。这是一片被世界遗弃的废土,连时间都仿佛在这里凝固、风化。每一步踏下,脚下的灰土不软,踩上去却吱嘎作响,像踩在烧透的骨灰堆里,又像是踩碎了无数亡魂的遗骸。
洞口外是塌陷的谷地,岩脊断裂,像被什么巨物啃过,只剩残骨般的轮廓。裂痕蜿蜒如蛛网,一直延伸至地平线尽头,仿佛大地被某种不可名状的存在撕开了一道口子,至今仍在渗着暗红的血光。那光不亮,却诡异地映照出每个人脸上死灰般的疲惫。
吴浩把陈晓琳往吴晨曦怀里一推,没说话,转身就走。
动作干脆得近乎冷漠,可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一推用了多大的克制——他怕自己一旦多看一眼,就会停下,就会回头,就会忍不住去碰那尚有余温的脸颊,然后……再也迈不开步。
没人出声。
能动的已经动了,不能动的早被抬了出来。沉默压在肩上,沉得喘不过气。
这不是悲痛,而是绝望的余烬。他们刚刚从一场“不可能赢”的战斗中逃出来,靠的不是力量,不是智慧,而是牺牲。
刚才那一幕还在脑子里烧着——
宁红夜跪在裂缝中央,掌心血光炸开,皮肉裂得像碎瓷,鲜血顺着掌纹流入地缝,化作一道道猩红符文,瞬间点亮整片荒原。她的手臂从肘部开始寸寸崩解,像是被无形之火焚烧,可她的眼神却亮得吓人,像是燃尽生命后唯一的光。
她不是在挣扎,是在送命。
她用自己的魂魄为引,以血脉为祭,强行激活了封印残阵,将清道者逼退了短短三息。
三息,够他们逃出核心区域,却不够救她回来。
他们只能走。
吴浩往前走了十几步,右臂的冰鳞还在,寒气顺着经脉往识海里钻,像无数根细针在神经上凿刻。他咬牙,强压住那股刺骨的侵蚀感。沙盘裂纹渗血,那行血字还在:【变量未清,清道者将追至终焉】。
那不是预言,是诅咒。是每一次推演都会在他灵魂深处刻下的烙印。
他闭了闭眼。
刚才那一眼,够了。
他在沙盘中看到了未来——十三种走向,十二条是死局。唯一一条“生路”,代价是再献祭三人,其中包括吴晨曦。
他没再推演。
不是不敢,是不能。
每一次推演,抽走十年寿元,刚才两次,二十年没了。他的太阳穴突突跳动,耳边仿佛有低语回荡:“你还能撑几次?”
顾清寒靠在断岩上,掌心贴地,想凝出一层冰壁挡风。真气刚涌出,胸口猛地一闷,喉咙泛起腥甜,膝盖一软,差点跪下去。
她强行稳住身形,指尖在岩缝中抠出几道血痕。眉心那点朱砂痣黯得几乎看不见,像被什么吸干了。那是她本命魂印,如今竟黯淡如将熄之火。
她没吭声,收回手,攥成拳。
她知道,自己撑不了多久了。寒冰真气已近枯竭,若再强行催动,只会反噬识海,落得神志涣散的下场。可她不能倒。林逸昏迷,陈晓琳濒死,玄冰螭状态不明……她是最后一个还能战斗的人。
吴晨曦扶着陈晓琳坐下,从怀里摸出一颗丹药,塞进她嘴里。
丹药泛着微弱的青光,是她最后的一枚“凝魂丹”。陈晓琳左眼闭着,眼睑下似乎有黑气游走,手腕上的印记淡得只剩一道粉线,那是她与封印共鸣的凭证,如今几乎断裂。她的呼吸浅得像随时会断,若非吴晨曦以自身真气维系,她早已魂飞魄散。
吴晨曦抬头看了眼吴浩的背影,又低头看自己掌心——
刚才那一刀劈进黑影时,守念之刃反噬的黑气还没散,皮肤底下隐隐发乌,像墨汁渗入血脉。她轻轻掐了掐掌心,痛感迟钝,说明经脉已经开始麻痹。
“你清了它一丝?”她问,声音沙哑。
“嗯。”吴浩背对着所有人,冰魄剑扛在肩上,剑柄上的血干了,发黑发硬。那是宁红夜的血,也是清道者留下的污秽。
“值吗?”
“不值。”他答得干脆,“但没得选。”
吴晨曦冷笑,眼底泛起血丝,“宁红夜值吗?林逸值吗?你推演一次抽十年命,刚才两次,二十年没了。你当自己是铁打的?”
吴浩没回头。
他知道她在说什么。
不是丹药,不是伤,不是黑气——是人。
是宁红夜跪在裂缝里,掌心血崩时那句“跑啊……废物”。
她骂他,是因为她还信他能活。
他记得。
可他不能停。
沙盘里的字还在,像钉子扎在识海深处。清道者没死,只是被逼退了。它会追,不会只来一次。
它不是妖,不是魔,而是“清道者”——天地规则的执行者,专为抹除“异常变量”而生。而他们,每一个活着走出封印之地的人,都是它的猎物。
停下,就是等死。
“我们得走。”他说。
“走?”吴晨曦声音抬高,带着压抑已久的怒火,“往哪走?林逸还晕着,陈晓琳魂灯半熄,顾清寒真气耗尽,玄冰螭……”
她顿了顿,转头看向岩角。
玄冰螭蜷在那儿,背对着所有人,手指无意识地在地上划动。
指尖凝出一缕寒气,拉长,扭曲,最后化作一道弧线,直冲吴浩后心——
那是她失控时的招式,第三式“冰螭穿心”,专破护体真气。她曾在神殿外用这招差点杀了吴浩,那时她被操控,眼神空洞。
可就在即将刺出的刹那,寒气戛然而止。
她收回手,寒气散了。
吴晨曦看见了。
她不是没察觉,而是选择了停下。
“你还在怕?”吴晨曦低声问。
玄冰螭没答。
她把手指缩回袖子里,指甲掐进掌心,掐出一道血印。
过了许久,她才开口,声音像从井底传来:“我体内还有它留下的东西。上次它让我杀你们,我醒得晚。下次……未必能醒。”
风突然小了。
荒原上只剩沙粒滚过岩石的窸窣声,像无数亡魂在低语。
吴晨曦站起身,走到吴浩面前,直视他的后脑勺。
“你听见了?”她说,“她都说了,她怕再伤我们。顾清寒打不动了,林逸醒不了,陈晓琳靠我吊着命,你呢?你还能扛几次沙盘推演?宁红夜刚替我们死了一回,你还想让谁上?吴晨曦?还是你自己?”
吴浩终于转身。
脸上没什么表情,右臂的冰鳞微微发颤,像是在抵抗某种侵蚀。他的眼神却像冰封的湖面,深不见底。
“停下,才是死。”他说。
“那继续走就是活?”
“不一定活。”他声音冷,“但停,必死。”
“你凭什么断定?”
“沙盘。”
“沙盘?”吴晨曦笑了,笑得有点疯,“你拿它当指南针?拿命去换它一句话?它告诉你清道者要追,你就非得往前冲?它没告诉你宁红夜会死吧?没告诉你林逸会昏迷吧?它算不准的!它只是拿你的命当燃料,烧出几句鬼话!”
吴浩盯着她。
他知道她不是在争方向。
她是在争他。
争他别再把自己当消耗品,争他别再用“必须”两个字压死所有反对。
可他不能。
识海里的沙盘还在震,裂纹没愈合,血线没退。
刚才两次推演抽走二十年寿元,身体已经开始反噬——肋骨处传来锯齿般的钝痛,像有人拿刀在里面慢慢刮。他没表现出来,但呼吸重了半分。
林逸在这时动了动。
靠在岩壁上,眼皮颤了颤,没睁眼,但手指勾了一下,像是想抓什么。
“让他睡。”吴浩说,“醒了也打不了。”
“那就更该撤。”吴晨曦咬牙,“等他醒,等陈晓琳稳住,等顾清寒恢复,等玄冰螭……”
她回头看了一眼。
“等她确认不会疯。”
“等不了。”
“为什么?”
“因为清道者不等。”
“那你就拿所有人当赌注?”
“不是赌。”
“是赌命!”
两人对视,谁都没退。
顾清寒靠在岩边,没说话。
她想开口,但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她知道吴浩是对的——停下确实死路一条。
可吴晨曦也没错——继续走,可能走着走着就全没了。
她低头看自己的手。
寒冰真气还在,但像一盏快熄的灯,风一吹就晃。
她撑不了多久。
玄冰螭突然站了起来。
她走到吴浩面前,抬头看他。
“若我……”她声音很轻,但每个人都听清了,“自愿被封,能否换他们喘息?”
吴浩皱眉。
“不行。”
“我可以自缚经脉,封住玄冥冰心。只要不碰极北之地,不会引发崩塌。你们继续走,我留在这里,拖住清道者。”
“你拖不住。”
“但我能让它犹豫。”
“它不是人,它没犹豫。”
“可它怕‘自愿’。”她看着他,“陈晓琳自愿镇压封印,它退了。林逸自愿逆转时间,它乱了。我若自愿被封,它会不会……停一瞬?”
吴浩没说话。
他知道她在赌。
他也知道,这一瞬,可能就是生与死的差别。
可他不能答应。
他看着她,看着她眉心那颗泛红的泪痣,看着她指尖还在渗血的掌心。
“不行。”他重复。
“为什么?”
“因为我不许。”
“这不是许不许的事。”
“是。”
“你总得给条路。”
吴浩环视四周。
没人接话。
吴晨曦喘着气,眼眶有点红。
顾清寒低着头,手指掐进岩缝。
林逸还在昏,陈晓琳呼吸微弱。
玄冰螭站在风里,像一根快断的弦。
他握紧冰魄剑。
剑柄上的血块硌着掌心。
他想说点什么,但喉咙像被什么堵住。
他不能让她留下。
不是因为任务,不是因为计划,而是因为……
他曾在她昏迷时,听见她梦中呢喃:“别丢下我。”
风又大了。
沙粒打在岩壁上,发出呜咽般的回响。
玄冰螭抬起手,指尖凝出一缕寒气,缓缓指向自己心口。
那不是攻击,是封印的起手式——她要以自身为牢,锁住体内的异种力量。
吴浩一步上前,猛地扣住她的手腕。
“我说了,不许。”
她抬头,眼中泛起水光,却倔强地不落。
“那你告诉我,除了我,还能是谁?”
荒原无言。
风卷起灰沙,遮住了天。
吴浩沉默良久,终于开口,声音低得几乎被风吞没:
“是我。”
“这次,换我来当‘变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