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岳山的雪化了大半,观星台的石阶上渗着湿漉漉的水痕。清虚道长踏着残雪回来时,怀里揣着几张刚从山下药铺买的草药,指尖还沾着泥土——许言年这几日总夜啼,玄真道长说需用山脚下的“安神草”煮水擦身,他天不亮就下了山。
刚拐过观星台的转角,就见玄真道长正站在锁灵阵的边缘,指尖悬在阵法的光幕上。那光幕是淡青色的,由无数道家符文交织而成,原本该如春水般柔和,此刻却在光幕边缘凝着一层薄薄的白霜,像被什么东西冻过。
“师兄。”清虚道长加快脚步,将草药放在石桌上,“山下没见着妖族的影子,连青丘原方向飘来的雾都淡了。方才问了山脚下的猎户,说这几日没见着穿僧袍的人,妖族……好像真退了。”
玄真道长没回头,指尖轻轻点在光幕的白霜上。霜花遇他指尖的灵气,瞬间化作细水珠滚落,露出光幕上一道极浅的划痕——不是阵法自然损耗的痕迹,是被外力硬生生刮出来的,边缘还沾着一丝极淡的妖气,像枯树叶的味道。
“退了?”玄真道长的声音带着些微冷意,“你再看看这阵法。”
清虚道长凑近一看,也发现了那道划痕,脸色顿时沉了:“这是……妖族动过手?”
“动了手,却没破阵。”玄真道长收回手,转身看向案上的摇篮。许言年正趴在摇篮里,用小胖手抓着一根摇铃,左眼金红的光偶尔从眼睑下透出来,映得摇铃上的铜铃微微发亮。“昨夜三更,阵法动了一次。我出去时只看到一道黑影往青丘原方向跑,速度极快,不像是普通妖兵。”
清虚道长想起昨夜的风雪,心头发紧:“是妖僧?”
“多半是。”玄真道长拿起案上的安神草,指尖凝出灵气,将草叶上的露水逼干,“锁灵阵是师父当年以本命灵气布的,就算是求道境巅峰也未必能破。可这道划痕……对方是在试探阵法的弱点,不是硬攻。”他顿了顿,将安神草放进陶罐里煮,“既在试探,又突然撤退,不合常理。”
清虚道长蹲在摇篮边,看着许言年抓着摇铃往嘴里塞,忽然道:“会不会是……他们知道咱们有防备,暂时歇手了?”
“妖僧等了千年,不会因为一个阵法就歇手。”玄真道长摇头,陶罐里的水渐渐冒起热气,安神草的清香散开来,许言年似乎被香味吸引,停下了啃摇铃的动作,眨巴着眼睛看向陶罐,“他们定是在等。等一个能让阵法失效的时机,或是……等这孩子自己出问题。”
话音刚落,摇篮里的许言年忽然打了个喷嚏,右眼淡蓝的光一闪,竟在摇篮边凝出一小片薄冰。清虚道长连忙伸手去擦,却见那冰片触到他的手,瞬间化作水汽——这孩子的瞳力,竟比上个月又强了些。
“师兄,你看。”清虚道长指着摇篮边的水汽,“他的力量在长。会不会……妖族是在等他力量失控?”
玄真道长沉默了。他想起师父留下的手记,上面写着“界瞳之力,三岁始显,七岁方稳,若中途失控,轻则伤己,重则引动四域灵气紊乱”。许言年如今才半岁,瞳力就已能凝冰生暖,若是三岁时力量暴涨,确实可能失控。
“不管他们等什么,咱们先守好。”玄真道长将煮好的安神草水倒进瓷碗,用布巾蘸了些,轻轻擦在许言年的额头上,“后山的忘尘谷我已重新布了结界,等过了谷雨,就把他送过去。那里灵气更纯,也离青丘原更远。”
许言年被布巾擦得舒服,咯咯笑起来,伸手去抓玄真道长的袖子,左眼金红的光落在袖上,竟将方才沾的安神草汁都烘干了。清虚道长看着这一幕,忽然觉得心头的焦虑淡了些——这孩子虽带着界瞳的重担,却活得比谁都鲜活,或许真能熬过这乱世。
青丘原的浓雾比往日更浓了。
无妄寺就藏在浓雾深处,寺门是用黑檀木做的,上面刻着密密麻麻的梵文,却被雾气浸得发黑,瞧着不像寺庙,反倒像座坟。
寺前的空地上,十几个小妖僧正围着一个老和尚打坐。老和尚就是清虚道长说的“老妖僧”,法号“了尘”。他穿着件打满补丁的僧袍,手里捻着一串用兽骨做的佛珠,每颗珠子上都刻着一道符,此刻正闭着眼,听着小妖僧的汇报。
“师父,白岳山那边真没动静了。”最前面的小妖僧叫“明心”,脸上还带着稚气,“弟子昨夜跟着师兄去试探阵法,刚碰到光幕就被弹回来了,玄真道长好像早有防备。咱们再不去抢,万一被仙域的人抢了先……”
“仙域的人不会来。”了尘睁开眼,他的眼睛是琥珀色的,瞳孔竖得像猫,这是常年与妖族混居留下的痕迹,“东华神尊在昆仑虚修了千年‘避尘术’,连人间的灵气都不愿沾,怎会为一个孩子下山?”
明心挠了挠头:“那魔族呢?魔君不是一直怕界瞳吗?说不定会派人来毁了他。”
“魔君更不敢。”了尘冷笑一声,指尖的兽骨佛珠转得快了些,“蚀骨渊的幽冥火这几日又弱了,魔君忙着用魔族精血续命,哪有功夫管人间的事?”他顿了顿,看向浓雾深处,那里隐约能看到妖族聚居的“狐城”轮廓,“倒是青丘的狐帝,刚才派人来问,问咱们要不要借妖族的‘雾隐阵’再探一次白岳山。”
明心眼睛一亮:“借啊!雾隐阵能藏气息,定能摸到锁灵阵里面去!”
“蠢。”了尘敲了敲明心的脑袋,兽骨佛珠在他头上留下一个浅印,“白岳山的锁灵阵不仅能掩气息,还能辨‘心’。妖族的雾隐阵虽能藏形,却藏不住对界瞳的贪念——一靠近阵法,贪念就会引动符文,等于告诉玄真道长‘我们来了’。”
明心摸着头,不服气地嘟囔:“那咱们就这么等着?等了千年,好不容易见着界瞳,总不能眼睁睁看着白岳山的道士把他护大吧?”
了尘没说话,起身走向寺前的一块巨石。巨石上刻着一幅模糊的画,画的是千年前雪山客持双剑站在雪山之巅的模样,只是风吹日晒,很多线条都磨平了。他伸手抚着画中雪山客的剑,声音低了些:“千年都等了,不在乎这几年。”
“可师父,”明心跟着走到巨石旁,“玄真道长和清虚道长护得那么紧,咱们哪有机会?”
“机会总会有。”了尘的指尖划过巨石上的剑痕,琥珀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幽光,“人间不太平。洛城的女帝在整兵,楚城的董烈在练南蛮兵,云城的司马长风在勾连北夷——这三方迟早要打起来。一旦打起来,白岳山就不能只守着这孩子了。”
明心愣了愣:“您是说……人间的仗会牵扯白岳山?”
“白岳山虽不涉人间事,却在东陵的地界上。”了尘点头,转身看向浓雾外的方向,那里隐约能听到灵河的水声,“若董烈或司马长风打上山来,玄真道长要么出手,要么看着东陵百姓被屠——不管选哪样,锁灵阵的防御都会松。那时,就是咱们的机会。”
他顿了顿,又道:“就算人间不乱,这孩子自己也会出问题。界瞳之力,三岁必显。到时候他若控不住力量,白岳山的道士自顾不暇,咱们再‘请’他来青丘,岂不是更容易?”
明心似懂非懂地点头,忽然指着浓雾外:“师父,您看!狐城那边好像有动静!”
了尘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浓雾深处飘来一群萤火虫,每只萤火虫的尾巴上都拖着一缕红线——这是妖族传信的“红线萤”。一只萤火虫落在了尘的指尖,红线化作一张极薄的兽皮,上面用妖族的文字写着几行字。
了尘看完,将兽皮捏碎,琥珀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冷意:“董烈派人去许府了。”
“许府?就是那个孩子出生的地方?”明心惊讶道,“他去许府做什么?”
“查孩子的下落。”了尘冷笑,“龙凤异象那天,董烈虽退了兵,却没忘那异象。他定是猜到孩子没死,想从许府查线索。”他顿了顿,对明心说,“你去告诉狐帝,让她派几个会变人的小妖去洛城,盯着许府。若董烈的人动了许家,就悄悄递个消息给洛城的女帝。”
明心一愣:“告诉女帝?咱们为什么要帮她?”
“不是帮她,是帮咱们自己。”了尘道,“董烈是南蛮出身,手段狠辣,若让他查到孩子在白岳山,定会硬抢,到时候说不定会毁了界瞳。洛城的女帝虽弱,却懂‘守’——让她去对付董烈,咱们坐收渔利。”
明心恍然大悟,应了声便往狐城跑去。浓雾里只剩下了尘一人,他站在巨石前,望着白岳山的方向,指尖的兽骨佛珠转得越来越快。
“雪山客啊雪山客,”他低声喃喃,“你当年弃了双剑,不就是怕力量乱了乾坤?可这界瞳托生在乱世,注定要被卷进来——你躲得掉,他躲不掉。”
浓雾漫过巨石,将雪山客的画像掩住,只留下了尘的声音在雾里飘着,像一声叹息,又像一声冷笑。
洛城的皇宫里,顾子月正对着一幅地图出神。
地图上用朱砂标着三处——楚城、云城,还有白岳山。赵忠刚从灵河南岸回来,带回一个消息:董烈派了十几个心腹去了洛城东边的许府,说是“查访妖人踪迹”,却把许府的下人都抓去审了,许老爷被打得断了腿,如今还躺在床上下不来。
“陛下,董烈这是明摆着不信孩子夭折了。”赵忠站在案旁,手里捏着一块碎布,是从董烈的心腹身上搜来的,上面绣着南蛮部落的图腾,“许府的邻居说,那些人在许府翻了三天,连后院的柴房都挖了三尺,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顾子月的指尖按在地图上的“许府”,指节微微发白。她想起半年前那个雪天,赵忠带回的道袍碎布,还有那口轻飘飘的小棺材——董烈的动作,恰恰印证了她的猜测:那孩子还活着,且董烈也猜到了。
“许夫人呢?”她抬头问。
“被董烈的人关在柴房里,没打,却也没给饭吃。”赵忠道,“许家的老管家偷偷跑出来报信,跪在宫门外磕了三个头,额头都磕破了。”
顾子月沉默了。她知道董烈的心思——找不到孩子,就拿许家开刀,要么逼许家说出真相,要么逼藏孩子的人现身。许家只是普通商户,哪经得住南蛮兵的折腾?
“赵忠,”她忽然开口,“你带五百禁军,去许府。就说……许府私藏叛军细作,朕要亲自审。”
赵忠一愣:“陛下要救许家?”
“不是救许家。”顾子月摇头,将案上的玉佩摘下来,递给赵忠,“你把这玉佩给许夫人,就说‘白岳山的雪化了,安神草该采了’。她若懂,自然会说;若不懂,你就把她和许老爷接到宫里来,对外说押解叛军家属。”
赵忠接过玉佩,那玉佩是暖玉做的,上面刻着一朵梅花,和白岳山玄真道长胸前的玉佩有些像——他忽然明白过来,陛下这是在给藏孩子的人递信:董烈动了手,再藏下去会出事。
“臣这就去。”赵忠抱拳要走,却被顾子月叫住。
“等等。”顾子月看向窗外,洛城的牡丹开了,一簇簇映着宫墙,竟有些热闹,“告诉禁军,别伤了许家的人。还有……若碰到穿道袍的人,不用拦,让他们走。”
赵忠应了声,转身快步离去。殿里只剩下顾子月一人,她走到窗前,看着宫墙外的牡丹,忽然想起半年前那个龙凤齐飞的清晨。那时她以为异象是护着东陵,如今才明白,或许那异象护着的,是一个能让东陵真正安稳的希望。
只是这希望,此刻还只是个在摇篮里啃摇铃的孩子。而她这个女帝,能做的,便是为这孩子挡一挡眼前的刀光。
“陛下,云城那边有信来。”内侍捧着一封密信进来,“司马长风派人去了北夷草原,好像要借兵。”
顾子月接过密信,拆开一看,指尖在“借兵”二字上轻轻一勾。董烈在找孩子,司马长风在借兵,青丘原的雾又淡了,白岳山的道士守着一个秘密……这盘棋,果然如玄真道长所料,正一点点往乱里走。
她将密信放在烛火上点燃,看着纸灰落在案上:“传朕的令,让灵河北岸的守军加强戒备。另外,派人去白岳山脚下的镇子,说朕要在那里建一座‘祈福观’,让户部拨些银两过去。”
内侍愣了愣:“陛下要建观?”
“嗯。”顾子月点头,纸灰被风吹起,飘出窗外,落在牡丹花瓣上,“就说是为了感谢上天降下祥瑞,保佑东陵安稳。”
她没说的是,那祈福观建在白岳山脚下,既能给白岳山的道士递个话——朕知道你们在,也能借着建观的由头,派些人守在山下,挡住董烈和司马长风的眼线。
白岳山的雪化了,青丘原的雾还没散,人间的牡丹开得正好。顾子月望着窗外的阳光,忽然觉得父亲当年说的“守江山”,或许不只是守城池,更是守那些藏在风雨里的希望。
而白岳山的观星台上,玄真道长正抱着许言年晒太阳。孩子趴在他怀里,用小胖手扯他的胡须,左眼金红的光落在他的手背上,暖得像春日的阳光。
“师兄,洛城来人了。”清虚道长从山下回来,手里拿着一块玉佩,正是顾子月让赵忠送去的那枚梅花玉佩,“说是陛下要在山脚下建祈福观,还送了些安神草来,说是‘御赐’。”
玄真道长看着那枚玉佩,又看了看怀里啃胡须的许言年,忽然笑了:“这女帝,倒比咱们想的聪明。”
许言年似乎听懂了,咯咯笑起来,右眼淡蓝的光一闪,竟在玄真道长的袖口凝出一朵小小的冰花,像极了玉佩上的梅花。
远处的青丘原,浓雾里的木鱼声又响了起来,一声声,敲得沉稳,像在数着日子,等一个风起的时刻。而灵河南岸的楚城,董烈正对着一幅画发脾气——画上是一个婴儿的画像,眉眼模糊,却被他用箭射得全是窟窿。
这盘棋,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