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嚣的城市边缘如同退了潮的海水,在距离林家老宅几百米外的环线公路上便戛然而止。暮色降临,将远处那些钢筋水泥的丛林轮廓涂抹得模糊不清,唯有近在眼前的这座宅院,在渐浓的夜色里显出沉甸甸的清晰感。
宅子老了。青砖的墙基爬满了深绿色的藤蔓,在晚风中轻微的摇曳。黛色的瓦顶层层叠压,只留下浓重的暗影。几处飞檐的轮廓在深蓝天空上划出凌厉的弧度,指向远处那些灯火通明的现代高楼。
两相对照下,老宅像一头被遗忘在时光缝隙里的巨兽,盘踞于此,散发着一股被尘埃与雨水浸透的沉郁气息。
高跟鞋踏在宅门内青石板上的声音,清脆得有些突兀。
江婉推开沉重的木门,一股微凉潮气扑面而来。她下意识的紧了紧外套的领口,把公文包换到另一只手上。
门厅里光线昏暗,白日里能看见精雕细刻的梁柱此刻都隐没在不明的阴影里。通往内宅的回廊深邃悠长,两侧的高墙耸立,头顶的廊檐遮蔽了最后一点天光,人走进去,嗒、嗒、嗒……的脚步声便显得异常清晰。
江婉和林见深结婚后,搬进来快半年了,这种远离都市的沉闷感,让她到现在还没完全适应。她不由加快脚步,几乎是有些急切的走向回廊尽头,那是丈夫林见深的书房。
书房的门虚掩着,暖黄色的光线从门缝里映照出来,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狭长的梯形。这光芒暂时驱散了廊道里散的阴冷,江婉轻轻舒了口气,推门走了进去。
林见深背对着门口,站在一张宽大、堆满了东西的紫檀木长案前。案上摊着几卷颜色泛黄的线装古籍,旁边散落着几件形态各异的残缺古物:一只缺了口的青瓷碗;一柄铜制如意,;还有一个木雕的小兽。
空气中弥漫着旧纸和木料的奇特气味。他正用一把细小的鬃毛刷,极其专注的清理着一卷骨卷的灰尘,动作轻缓的如同抚摸沉睡之人的皮肤。一盏老式绿玻璃罩的台灯在他手边投下稳定的光晕,将他专注的侧脸勾勒得柔和而沉静。
听到开门的声音,他动作顿了顿,没有回头,只有低沉的嗓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放松道:“回来了?”
“嗯。”江婉应了一声,把公文包放在靠墙的一张椅子上,目光扫过桌上那些陈旧破损的的物件,“又在捣鼓这些老古董了?”她的语气带着记者职业特有的探究,也有一丝对丈夫沉浸于这种“旧时代”工作的无奈。
林见深这才转过身来,嘴角牵起一个温和的笑意,对着江婉笑道:“老物件有老物件的故事。”
他放下刷子,拿起旁边一块柔软的白棉布擦了擦手,继续道:“总得有人替它们拂去尘埃,看看里面封存了些什么吧。”他的目光掠过那些残缺的古董,在触及那个面目模糊的木雕小兽时,极细微的停顿了一下,随即移开,看向江婉:“今天采访还顺利么?”
“老样子,还是一地鸡毛。”江婉边说边走到窗边,推开半扇雕花木窗,窗外是宅子死气沉沉的后院,只有几丛茂盛的芭蕉在微风中发出沙沙的轻响。
晚风带着园中草木的湿气吹了进来,竟让她裸露的手臂起了一层细小的鸡皮疙瘩。她搓了搓手臂,抱怨道,“明明是三伏天,一进这宅子,尤其走到西边那几间屋子时,那阴风嗖嗖的,冻得人指尖都发麻。”
林见深走到她身边,也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用他健壮的双臂抱向江婉,温和的说道:“老宅子都这样,墙厚,树多,晒不到太阳的地方自然凉快些。”他像是在安抚一个不安的孩子,“习惯了就好。”
他抬起手,指尖指向窗外的某个方向,“你看那几株老玉兰,都上百年了,枝叶繁茂,把阳光都遮住了不少。”
江婉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那里正是西厢房的位置,据说那里存放着林家历代“收藏”的所在区域——那个地方被林家人称为“诡藏室”。
“诡藏室……里面到底放了些什么?”江婉忍不住出声询问问,“你总说那里放了些祖上传下来的杂物,可哪有杂物间需要那么厚的门,还用那么古怪的老锁锁着?上次我好像……好像还听见里面传出了声音。”
林见深脸上的温和笑意瞬间淡了下去。他收回望向黑暗深处的目光,转回身,开始收拾长案上散落的古籍和工具。
“能有什么?无非是些破旧家具,年头久了,虫蛀鼠咬的,夜深人静时木头变形开裂,难免有点声响。那锁……也是祖上留下的老规矩罢了,图个心安而已。”他的声音依旧平稳,但江婉敏锐的捕捉到了其中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林见深避开了她的视线,专注地将那卷刚清理过的古籍小心翼翼地卷起,用一条深蓝色的布带系好,动作一丝不苟。
“别胡思乱想。走吧,晚饭该好了,王妈今天炖了你喜欢的莲藕排骨汤。”
他率先向门口走去,脚步沉稳,江婉站在原地,那股从西厢方向渗来的阴冷感似乎还缠绕在指尖,似乎感受到一丝不安,随后也跟了出去。
晚餐摆在老宅偏厅一张不大的八仙桌上,灯光刻意调得明亮温馨。王妈的手艺还是一如既往的好,莲藕炖得粉糯,排骨酥烂脱骨,汤色清亮诱人。然而,先前书房里的对话和那一眼的凝重,像一层无形的隔膜,横亘在两人之间。饭桌上的气氛有些微妙的滞涩。
江婉用汤匙搅动着碗里的汤,热气氤氲上来,模糊了她的视线。她几次抬眼看向对面的林见深。他安静的吃着饭,动作斯文,和往常并无不同。暖黄的灯光落在他脸上,柔和了他深邃的轮廓,方才那一瞬间的肃杀仿佛从未出现过。
“报社下周可能要我去邻市跟一个专题,”江婉试着打破沉默,找了个安全的话题。
林见深夹菜的动作顿了一下,抬眼看向她:“要去多久?”
江婉回道:“三四天吧,看进展。”
“嗯,”他点了点头,眼神落在她脸上,带着温和的关切,“自己要小心点。那边情况复杂的话,随时给我打电话。”他没有说更多,但那份沉静的关心是真实的,像暖流,稍稍驱散了江婉心头的寒意。
“知道啦,”江婉努力让语气轻松起来,舀了一勺汤,“又不是第一次出差。倒是你,别我一走,你又一头扎进书房里那些‘老故事’里,饭都忘记吃了。”
林见深唇角弯了弯,算是回应了她的调侃,没再说话。
晚饭后,林见深照例去了书房。而江婉独自在偏厅坐了一会儿,整理了一下明天的工作思路。
此刻的老宅,四周静得可怕,仿佛一个巨大的吸音器,将一切声音都吞噬殆尽。白天城市里的车水马龙、人声鼎沸,在这里被彻底隔绝。
唯有自己翻阅纸张的沙沙声,在这片死寂中显得格外刺耳,甚至带上了几分诡异的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