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明凑过来,手里举着块裂砖。
半凉的砖面,缝里沙粒一抠就掉,碎渣簌簌落在李宏脚边。
“昨天试烧,十块裂六块,抗压性连红泥的一半都不到!”
“真打起来,这砖就是送命的!”
李宏下意识往后缩,鞋跟蹭着陶渣打滑,又硬着头皮站稳。
“送死也轮不到我!”他梗着脖子喊,“工坊里一半陶匠是季家的人,真闹僵了,谁给你们烧砖?”
这话像块石头砸进闷罐里。
工坊里的陶匠全停了手,偷偷往这边瞟,陶轮的“嗡嗡”声慢了半拍,连窑火噼啪声都显得没底气。
曹复指尖蹭过陶土样本里的沙粒,指腹骤然绷紧——李宏没说错。
鲁国七成陶匠靠三桓封地工坊吃饭,真得罪了,连烧砖的人都凑不齐,尼山关、安城的建设全是空谈。
“凭什么不能说?”他声音沉得像窑火里的铁块,把样本往案上一放。
“啪”的一声,沙粒溅在案面,滚了几圈。
“桑苗病了,蚕饿死,陶匠连布都没得穿;粟米陈了,陶匠吃了拉肚子,哪有力气烧砖;”
“砖掺沙了,战时民用房塌了,堵的是整个曲阜的退路!”
他盯着李宏,眼神锐得像陶刀:“你以为三桓护着你?他们是拿你当挡箭牌,拿工坊当分赃的盘子!”
蹲下身,曹复从案下摸出块新烧的改良砖——砖上刻着双螺旋纹,纯红泥质地,敲起来“当当”响,脆生生的。
“这种砖能扛宋兵冲车撞击;你掺沙的砖,冲车一撞就碎,到时候连城墙都守不住!”
“三桓部曲能守得住?”
李宏的脸白了半截,嘴唇哆嗦着还想辩:“可、可季家采办真让我这么干!”
“他说‘省下来的好土给城砖用,民用的凑活就行’,我只是照办!”
石砚的戈头往前递了半寸,离李宏衣襟只剩半尺,寒光晃得李宏眼睫乱颤。
“季家的人?把名字说出来!”石砚声线发紧,“这种掺假的事,必须严惩!”
“别!”杨明赶紧拦住,手里的裂砖又掉块渣,砸在脚背上疼得他龇牙。
“三桓部曲比公室兵还多,逼急了反咬一口,说我们故意找茬,君上也护不住我们!”
石砚也点头,指尖蹭过裂砖断口,被硌得发麻。
“先查季家采办,悄悄换了就行,别声张。”
“尼山关还得用季家陶匠,真闹僵了,砖进度跟不上,宋兵来了更麻烦。”
曹复没说话,伸手从陶土样本里挑陶片。
挑了两次才挑到个细小的,指尖一滑差点掉在地上。
捏着陶片皱了眉——片上有淡得几乎看不见的“季”字,是季家工坊的专属标记。
这哪是掺假,分明是明着试探,想看看他敢不敢碰三桓的人,也想探探鲁公到底能给多少支持。
风卷着陶灰飘过,带着窑火的焦味。
陶匠们又开始捏陶坯,没人敢说话,只有陶轮的“嗡嗡”声在雾里飘得缓慢。
曹复把陶片往兜里一揣,对李宏说:“把掺沙的陶土全清出去,明天换红泥来。”
“再敢掺假,不管哪家的人,都调去卞邑挖陶土——没的商量!”
李宏张了张嘴,见曹复眼神冷得像冰,又把话咽了回去。
转身往陶土堆跑,慌慌张张撞了个陶匠。
陶匠手里的泥“啪”地掉在地上,他连头都没回,袖口的陶灰蹭得满地都是。
石砚还想说什么,曹复递了个眼神,又轻轻摇了下头。
他攥着戈柄的手紧了紧,指节泛白,最终还是把话憋了回去。
杨明凑过来,手里举着张图纸,边角卷得厉害,还沾着陶灰。
“双螺旋通风口的陶窑,已经在搭了,明天就能试烧。”
“纯红泥烧制,保证烧出来的砖够硬,抗冻还耐撞。”
曹复点头,往工坊外望——雾还没散,远处季家工坊的烟筒冒着淡蓝的烟,烟味飘过来呛得他咳了声。
摸了摸兜里的陶片,指尖能感觉到“季”字的刻痕,心里清楚:得找季良。
季家是三桓里最懂实务的,也是唯一可能跟鲁公站在一边的。拉他过来,才能制衡另外两家。
他攥着陶片往季良住处走,路过公室兵营时,脚步顿住。
兵卒稀稀拉拉地站着,手里的矛杆锈得发暗,有几个靠在墙上打盹,口水顺着嘴角往下淌。
对比之前在卞邑见的季家部曲——甲胄亮得反光,戈头尖得刺眼,连站姿都整整齐齐——曹复后背突然发紧,掌心沁出细汗。
鲁公不是不管,是真没能力管啊。
风裹着流民棚的稻草味飘过来,还混着点霉味,呛得他捂了下鼻子。
胸口发沉,连呼吸都慢了半拍。
路过流民棚时,他停了停。
一个老陶匠正用草绳捆碎陶片补棚顶,草绳一使劲就断,缠在手上扯不开。
曹复走过去,从腰间解下自己的麻绳递过去——这是鲁公赐的,比草绳结实多了,绳头还编着个小陶环。
老陶匠愣了愣,接过时手还在抖,指节上的裂口渗着血。
“多谢安国君……”他声音发颤,“我原是孟家工坊的,就因不肯掺沙烧砖,被赶出来了。”
曹复心口发闷,没接话,只帮着扶了扶棚顶的碎陶片。
陶片边缘硌得掌心发疼,混着老陶匠手上的血,黏腻得慌。
“去年这样棚子被掺沙的砖砸塌的很多。”老陶匠叹了口气,指腹摩挲着碎陶片,“看着硬,其实脆得很,一撞就碎——三桓的人哪管我们死活?”
曹复指尖捏着那枚带“季”字的陶片,棱角硌得指腹生疼。
忽然想起现代工地上的劣质建材丑闻,那些被压垮的房屋,哀嚎的住户,和眼前的景象重叠在一起。
“这乱世里的公道,哪有自动送上门的?”他暗自吐槽,掌心的汗浸得陶片发滑,攥得更紧了——只能靠自己一点点争回来。
雾渐渐散了些,阳光透过云层洒下来,照在流民棚的稻草上,泛着淡淡的金光。
曹复松开手,掌心留着陶片的刻痕,转身继续往季良住处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