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慧茹紧紧抱着被惊醒、有些害怕地看着周围陌生骑兵的丫丫,泪如雨下,对着罗士信连连点头,泣不成声。
赶车的“樵夫”——那名情报司探子,也终于彻底放松下来,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水,对着罗士信抱了抱拳,低声道:“罗将军,人已安全送达。后续,便交给将军了。此地不宜久留,需尽快北上。”
罗士信重重点头:“放心!本将定护殿下周全!”
他转身,对身后喝道:“来几个人,小心扶驸马爷换乘马车!准备御寒衣物和食水!其余人,外围警戒,斥候前出十里,我们即刻启程,连夜赶往朔方!”
训练有素的隋军士兵立刻行动起来。
有人从队伍后面赶上来一辆铺着厚厚毛毡、较为宽敞的带篷马车;
有人取出干净的毛毯和温热的汤水;
更多的骑兵则如同流动的城墙般,迅速将这片区域护卫起来,警惕的目光扫视着渐渐被暮色吞噬的荒野。
杨慧茹和柳述,连同他们年幼的女儿,被小心地搀扶上温暖的马车。
当车帘放下,隔绝了外面凛冽的夜风与肃杀之气,感受着身下柔软的铺垫,握着温热的汤碗时,一直如同在惊涛骇浪中颠簸的一家人,终于有了一种脚踏到实地的安全感。
柳述靠在车厢壁上,闭上眼,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一直紧握着的拳头,缓缓松开。
杨慧茹将脸贴在女儿柔软的发顶,泪水无声流淌,但这一次,不再是恐惧与绝望,而是庆幸与希望。
车外,罗士信翻身上马,铁枪一举。
“出发!”
五百铁骑护卫着中间的马车,如同一个紧密的钢铁移动堡垒,碾过古道上的荒草与尘土,向着北方,向着朔方城,向着他们兄长与君主的所在,坚定而迅疾地驶去。
蹄声如雷,敲碎了关中平原边缘的寂静暮色,也踏上了通往安全与团聚的最后一段归途。
夜色,彻底笼罩下来,天边亮起了第一颗星辰。
………………
几日后,朔方城外。
初夏的晨光带着塞外特有的清冽,透过稀薄的云层洒在黄土夯实的官道上,蒸腾起若有若无的尘烟。
远处的山峦轮廓在光线中逐渐清晰,呈现出一片苍凉的黛青色。
官道两侧,早已肃立着两列玄甲鲜明的隋军骑兵,他们背脊挺直如同标枪,手中长戟的锋刃在晨光中反射着寒光,战马安静地垂首站立,只有偶尔响起的响鼻声打破沉寂。
更外围,一些闻讯赶来的朔方百姓被士兵礼貌地拦在警戒线外,踮着脚尖,伸着脖子,好奇地张望着。
杨勇今日未着戎装,换上了一身玄青色绣金云纹的常服,玉冠束发,腰悬佩剑,负手立于官道中央。
他的身姿挺拔如松,面容沉静。
唯有那双深邃的眼眸,此刻正紧紧盯着西南方向的官道尽头。
裴行俨、李靖、李安、秦琼等将领分立两侧,同样翘首以盼。
陆季览站在稍后位置,脸上堆着恭敬与激动。
风从西南方向吹来,带着干燥的尘土气息。时间在等待中缓慢流逝。
突然,远处地平线上扬起了烟尘。
紧接着,一阵隐隐约约、却整齐划一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如同沉雷滚过大地。
“来了!”一名眼尖的骑兵低声叫道。
所有人的精神都为之一振。
杨勇下意识地向前迈了半步,搭在剑柄上的手微微收紧。
烟尘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首先出现的是一面猎猎招展的隋字军旗,随后是罗士信那魁梧挺拔、一身玄甲的身影,他策马行在队伍最前,铁枪横于马鞍,目光锐利地扫视四周。
在他身后,是五百精锐骑兵组成的护卫队列,他们呈雁翅形展开,将中间一辆带篷的马车严密地保护在核心。
队伍的速度逐渐放缓,最终在距离杨勇等人约三十步外停了下来。
罗士信翻身下马,动作干净利落,几步上前,单膝跪地,抱拳朗声道:“启禀陛下!末将罗士信奉命,已将长公主殿下、驸马爷及小郡主平安接回!一路无恙!”
他的声音洪亮,在空旷的原野上传开。
杨勇的目光却早已越过他,死死盯住了那辆停下的马车。
车帘被一只微微颤抖的手从里面掀开。
首先探出来的,是一张带着惊惶与好奇的小脸。
约莫四五岁的女童,梳着两个略显松散的小揪揪,脸上沾着尘土,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怯生生地打量着外面陌生的环境和那些肃立的甲士。
紧接着,一只纤细却布满细小伤痕和薄茧的手轻轻揽住了女童的肩膀,将孩子往怀里带了带。
然后,杨慧茹的脸庞出现在了车帘后。
她穿着一身粗布衣裙,颜色洗得发白,袖口和领边甚至打着不起眼的补丁。
头发用一根简陋的木簪草草绾起,几缕碎发被汗水黏在苍白的面颊上。
她的面容憔悴,眼窝深陷,嘴角还残留着一丝未完全消退的青紫痕迹,那是当日挣扎时留下的。
但即便如此,那份源自血脉与教养的端丽轮廓,那份历经磨难却未曾彻底磨灭的贵气,依然清晰可辨。
她的目光在接触到官道上那道玄青色身影的瞬间,凝固了。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滞。
杨慧茹的嘴唇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那双因连日惊吓、疲惫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望着杨勇,像是要确认这不是一场太过美好的幻梦。
她的视线贪婪地描摹着兄长的轮廓——比记忆中更加挺拔,更加威严。
他的眉宇间似乎沉淀着掌控天下的气度,但那双眼睛……那双眼睛里的关切与激动,却与多年前在东宫时,那个总是含笑纵容她的小动作、在她闯祸后无奈替她收拾烂摊子的太子哥哥,如出一辙。
“哥……哥哥?”
一声极其轻微、带着难以置信的、破碎般的呼唤,从她干裂的唇间溢出。
这一声“哥哥”,仿佛穿越了十多年的光阴,穿越了国破家亡的流离,穿越了隐姓埋名的艰辛,穿越了近日的恐惧与屈辱,重重地砸在了杨勇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