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留守洺州主持政务的纳言(相当于宰相)崔君肃,与内史侍郎张玄素对坐于偏厅,正悠闲地品着香茗。
崔君肃年约五旬,面皮白净,三缕长须修剪得一丝不苟,此刻捻须含笑,显得成竹在胸:“玄素兄,算算时辰,大王此刻应已在黎阳大破隋军,说不定正押着那杨勇小儿,班师回朝的路上呢!你我留守后方,虽未亲临战阵,但筹措粮秣、安定民心,亦是大功一件。待大王凯旋,定少不了封赏。”
张玄素年纪稍轻,气质更显文雅,闻言放下茶盏,脸上也带着轻松的笑意:“崔公所言极是。大王雄才伟略,拥兵十数万,又有刘、王、高等诸位猛将冲锋陷阵,击破区区五万隋军,收复黎阳,打通南下通道,本是意料中事。此番大捷之后,大王声威必将更上层楼,河南诸郡,指日可定!届时,崔公与我,便是开国元勋了。”
他眼中闪烁着对未来的憧憬。
崔君肃开怀大笑,仿佛已经看到自己位列三公的景象,笑着说道:“哈哈哈!玄素兄,说得是!来,玄素兄,你我且以茶代酒,预祝大王旗开得胜,马到功成!”
两人举杯相碰,茶汤微漾,映着他们志得意满的笑容。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到变调的呼喊和慌乱的脚步声,如同冰水般泼灭了这满室的暖意与欢欣。
“报——!急报——!”一个浑身尘土、头盔歪斜的传令兵连滚带爬地冲进偏厅,因为冲得太急,被门槛绊了一下,重重摔倒在地,手中的令旗也脱手飞出。
他顾不得疼痛,挣扎着抬起头,脸色惨白如鬼,声音因极度的恐惧和长途奔袭而完全嘶哑变形:“败…败了!大王…大王败了!黎阳…黎阳津…全军…全军溃败啊——!”
“哐当!”
崔君肃手中的名贵青瓷茶盏失手跌落,在光洁的地面上摔得粉碎,滚烫的茶水溅湿了他华贵的袍服下摆,他却浑然不觉。
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随即被一种难以置信的惊骇取代,白净的面皮瞬间涨得通红,又迅速褪成死灰。
“你…你说什么?!”崔君肃猛地站起身,带倒了身后的椅子,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他几步冲到传令兵面前,一把揪住对方的衣领,声音尖利得变了调,厉声道:“岂有此理!尔敢在此胡言乱语!扰乱军心!大王十二万大军,怎会败?!怎会溃败?!”
张玄素也霍然起身,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文雅的姿态荡然无存,身体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他死死盯着地上狼狈不堪的传令兵,仿佛要从对方脸上找出说谎的痕迹,但那士兵眼中只有无尽的恐惧和绝望,这眼神比任何言语都更具说服力。
“是真的…崔大人…张大人…”传令兵涕泪横流,语无伦次,“隋军…有妖法!天雷…还有…会喷火的铁管子…隔着百步…百步就能打死人!铁甲…盾牌…都没用!先锋…五万铁骑…全完了…王伏宝将军战死…高开道将军…范愿将军…都死了!刘黑闼将军…被…被生擒了!大王…大王只带着…带着不到三万人…正…正往洺州败退…后面…后面隋军追兵…铺天盖地…就要杀过来了!”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崔君肃和张玄素的心上。
“天雷…铁管子…百步杀人…这些到底是什么?”张玄素听着传令兵离奇的描述,失神地喃喃重复着。
他身体晃了晃,猛地抬手捂住胸口,仿佛那有只无形的手捏住了他的心脏。
他踉跄着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厅中的朱漆圆柱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巨大的心理落差和灭顶的恐惧瞬间击垮了他。
“天亡我也!天亡大夏啊——!”张玄素发出一声凄厉绝望的哀嚎,猛地以头撞柱!
“砰!”的一声闷响,额角顿时血流如注,身体软软地顺着柱子滑倒在地,昏死过去。
“玄素兄!”崔君肃惊骇回头,看着昏死过去的张玄素和柱子上那刺目的血迹,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浑身冰凉。
那传令兵描述的恐怖景象,如同最可怕的噩梦,瞬间攫住了他的心神。
妖法!隋军竟有如此逆天之物!
十二万大军…五万铁骑…全军溃败…大将尽殁…大王仅以身免…
“完了…全完了…”崔君肃失魂落魄地松开传令兵的衣领,踉跄后退,眼神涣散。
他精心准备的庆功宴,那大红的桌布,金杯玉盏,此刻都成了莫大的讽刺,刺得他眼睛生疼。
什么开国元勋,什么位列三公…转眼间都成了泡影!
洺州…这看似坚固的巢穴,在能发“天雷”、百步开外杀人的隋军面前,又能支撑几时?
巨大的恐惧和作为文臣谋士的责任感在崔君肃心中激烈交战。
他猛地一咬舌尖,剧痛让他混乱的思绪强行凝聚了一丝清明。
不能乱!现在绝不能乱!
大王还在败退的路上,洺州还有兵马!还有城池!
崔君肃声嘶力竭地朝门外大吼,声音因恐惧而尖锐破音:“来人!快来人!速传守城都尉!关闭四门!全城戒严!派快马!不!派最精锐的骑兵!出城接应大王!快——!!”
他几乎是吼出了最后一个字,身体因激动和恐惧而剧烈颤抖。
整个夏王府瞬间从虚假的喜庆坠入冰窟般的混乱。
仆役们惊慌失措地奔跑,杯盘狼藉无人收拾,喜庆的红绸在慌乱中被扯落,踩在脚下。
沉重的战鼓声和凄厉的号角声代替了预想中的凯歌,骤然在洺州城头响起,带着末日降临般的恐慌,迅速传遍全城。
原本还算平静的城池,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池塘,瞬间炸开了锅,惊恐的议论声、哭喊声、杂乱的脚步声汇成一片绝望的声浪。
当崔君肃在亲兵搀扶下,脸色灰败、脚步虚浮地登上洺州南门城楼时,正值午时。
深秋惨淡的阳光有气无力地照着城下空旷的原野。
远处的地平线上,终于出现了一片蠕动的、混乱的黑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