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弈小队焚毁野狐峪蛮族后勤基地的捷报,如同在滚沸的油锅中泼入了一瓢冰水,瞬间在整个边境大营炸响。消息传开时,引起的震动远超所有人的想象。
当林弈带着他那支虽疲惫不堪、却人人眼中闪烁着锐利精光的队伍,押解着几名俘虏、带着缴获的蛮族令旗踏入大营辕门时,等待他们的是无数道混杂着震惊、钦佩、难以置信的目光。普通士卒们自发地让开道路,眼神火热地看着这支创造了奇迹的小队,尤其是走在最前方,神色平静依旧,仿佛只是完成了一次寻常巡逻的林弈。
很快,详细的战报被呈送到了中军大帐。
大帐之内,主帅靖安公赵崇手持那份由林弈亲笔书写的、条理清晰细节完备的简报,手指因激动而微微颤抖。他那张因连日操劳而略显憔悴的脸上,此刻泛起了兴奋的红光。
“好!好!好一个林弈!好一个火烧连营!”靖安公猛地一拍帅案,震得案上令箭嗡嗡作响,声若洪钟,“焚其粮草数十万担,毁其军械无算!此乃泼天之功!泼天之功啊!此战若胜,林弈当居首功!”
帐内一众将领也是群情振奋,纷纷向靖安公道贺,看向刚刚被召入帐内、肃立一旁的林弈的目光,充满了复杂的意味。有赞赏,有嫉妒,更多的是一种重新审视的凝重。此子,已非池中之物!
“大帅,”一位老成持重的副将出列道,“蛮族失了粮草,军心必然大乱,依末将看,其撤退已在旦夕之间。我军是否应趁势……”
他的话还没说完,帐外便有斥候疾驰来报:
“报——!启禀大帅!前方探马回报,蛮族大营异动!各部人马正在拔寨,辎重先行,似有全线后撤之迹象!”
“果然!”靖安公霍然起身,眼中精光爆射,“阿木古郎撑不住了!传令各军,立即集结,准备追击!务必趁此良机,痛歼蛮虏,一举收复失地,扬我大炎国威!”
大帐内的气氛瞬间被点燃,众将摩拳擦掌,战意高昂。连续多日的憋屈防守,终于等来了反击的时刻!
然而,就在这一片激昂的氛围中,一个冷静的声音显得有些突兀地响起:
“大帅,且慢!”
众人循声望去,说话的正是林弈。他上前一步,对着靖安公躬身一礼,语气沉稳:“大帅,蛮族虽退,但其主力未损,战力犹存。阿木古郎用兵老辣,此番撤退,井然有序,未见慌乱,恐防有诈。末将以为,我军当以精锐骑兵衔尾骚扰,疲敌扰敌,探其虚实,主力则应稳扎稳打,徐徐图之,切不可贸然全军轻进,以免中了敌人诱敌深入之计。”
帐内瞬间安静了几分。几位经验丰富的将领闻言,也微微颔首,露出思索之色。林弈的担忧不无道理,狗急跳墙,何况是阿木古郎这等枭雄?
但此刻的靖安公,已被巨大的胜利前景和即将到手的赫赫战功冲昏了头脑。他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挥师北上,犁庭扫穴,将蛮族赶回漠北,功盖当代,名垂青史的场景。
他眉头一皱,看向林弈,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悦:“林校尉(因功已擢升),你虽立奇功,但未免过于谨慎了!蛮族粮草尽焚,军心已乱,仓皇北窜,正是丧家之犬,有何惧哉?此时不全力追击,更待何时?难道要坐视良机错失,让蛮虏安然退去不成?”
“大帅,”林弈坚持道,“兵法云,归师勿遏,穷寇勿追。阿木古郎并非庸才,岂会不留后手?末将观其撤退路线,似有意偏向‘落鹰涧’方向,此地两山夹一沟,地势险要,极易设伏……”
“够了!”靖安公不耐烦地打断了他,脸上已显怒容,“林弈!本帅知你有些谋略,但岂不闻‘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我军士气正盛,正当乘胜追击,岂能因你一人臆测,便畏首畏尾,贻误战机?莫非你以为,这满帐将领,皆不如你一人之智?”
这话已是极重,带着明显的训斥意味。帐内一些原本觉得林弈有理的将领,此刻也不敢再多言。
林弈心中暗叹,知道再劝无益,反而会引来更大的猜忌和反感。他沉默地低下头,不再言语。只是那垂下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深切的忧虑。落鹰涧……那个地名,在他心中投下了不祥的阴影。
“众将听令!”靖安公不再看林弈,环视帐内,声音激昂,“即刻起,全军出击!本帅要亲率大军,追亡逐北,让蛮族的血,染红北疆的山河!”
“谨遵大帅号令!”众将齐声应诺,声震屋瓦。
战争的机器再次隆隆开动,只是这一次,方向调转。大炎边境军团主力,除了必要的留守部队,几乎倾巢而出,如同决堤的洪流,朝着“仓皇撤退”的蛮族部队,汹涌追去。
初始的追击异常顺利。蛮族部队似乎真的毫无战意,丢弃了不少辎重营帐,一路向北“溃逃”。这更加坚定了靖安公和大部分将领的判断,催促部队加速前进,生怕功劳被旁人抢了去。
林弈所在的部队也被裹挟在追击的洪流中。他几次试图通过直属上级进言缓行,但都被“不得扰乱军心”为由驳回。他只能尽可能地让自己麾下的人马保持警惕和队形,处于大军相对靠后的位置。
数日后,大军追至落鹰涧附近。
只见前方两山对峙,中间一道狭窄的谷道蜿蜒向前,地势果然如同鹰嘴般险恶。山势陡峭,林木茂密,静得有些诡异。而蛮族的“溃兵”,正争先恐后地涌入那狭长的谷道之中。
“大帅!前方地势险要,是否先派斥候仔细查探……”一名谨慎的偏将忍不住提醒。
“查探什么?”靖安公骑在马上,望着那些“狼狈”逃入谷中的蛮族背影,脸上满是胜券在握的傲然,“蛮虏已是惊弓之鸟,只顾逃命,哪还有心思设伏?传令前军,加速通过落鹰涧,务必咬住蛮族主力!后军紧随其后!”
帅令一下,前军数万人马如同长龙,一头扎进了那幽深的落鹰涧。
林弈在后方,看着大军如同被无形巨口吞噬般涌入山谷,心中的不安达到了顶点。他勒住战马,极力远眺两侧的山峦,那过于安静的林间,仿佛隐藏着无数嗜血的凶兽。
时间一点点过去,前军大半已进入涧中。
就在此时——
“咚!咚!咚!咚!”
沉闷而巨大的战鼓声,如同九天惊雷,猛然从两侧的山巅炸响!打破了山谷死寂的伪装!
紧接着,无数蛮族士兵如同鬼魅般从山林中现身,密密麻麻,旌旗蔽空!滚木、礌石、点燃的油罐,如同暴雨般从两侧陡峭的山坡上倾泻而下!
“轰隆隆——!”
“啊——!”
“有埋伏!中计了!”
刹那间,狭窄的落鹰涧变成了人间炼狱!进入谷中的大炎军队猝不及防,瞬间被打懵了!滚木礌石砸得人仰马翻,火焰引燃了草木和士兵的衣甲,惨叫声、马嘶声、爆炸声、蛮族的喊杀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曲死亡的交响乐!
“不好!后队变前队!快撤!快撤出去!”后军将领惊恐地大吼,试图稳住阵脚。
但为时已晚!大量的蛮族精锐骑兵,如同铁壁般封堵了谷口,截断了他们的退路。而两侧山上的蛮族步兵,则如同潮水般向下冲锋,将已经被打散、陷入极度混乱的大炎军队分割、包围、绞杀!
落鹰涧,真的成了大炎雄鹰折翼沉沙之地!
靖安公赵崇在亲卫的拼死保护下,勉强杀出重围,但已是丢盔弃甲,狼狈不堪。他回头望去,只见落鹰涧内火光冲天,浓烟滚滚,数万大炎儿郎的鲜血,正将那谷地的泥土浸染得一片暗红。悔恨、恐惧、绝望瞬间淹没了这位不久前还意气风发的主帅。
大炎边境军团主力,一战尽丧!
消息如同瘟疫般迅速传回后方大营,留守的将领和士卒们闻讯,如遭雷击,整个大营陷入一片恐慌和死寂之中。
林弈站在营中,望着北方那映红夜空的火光,听着远方隐约传来的、代表着溃败的喧嚣,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预料到了这个结果,但当它真正发生时,心中依旧充满了无力和沉重。
旧式将领的刚愎自用,葬送了无数性命,也葬送了之前他浴血奋战换来的大好局面。
危机,非但没有解除,反而因为这场灾难性的惨败,变得更加深重,如同黑云压城,笼罩在整个北疆的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