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五,西苑荷风殿的冰鉴散着白气,林弈却立在殿心渗着冷汗。这不是寻常奏对,紫檀案上摊着北疆十二卫所的布防图,靖安侯与兵部尚书分坐两侧,而皇帝的手指正点在居庸关外一处标注“粮道”的虚线上。
“林爱卿,”老皇帝的声音混着痰音,“按你的新算法,若在此处设常平仓,能省多少转运损耗?”
满殿目光骤然聚焦。这是军国机密,按制五品官连看一眼都是死罪。林弈执礼的手稳如磐石:“需核验三项数据:驼队运力、冬季封山期、以及...往年遭劫概率。”
兵部尚书勃然变色:“尔怎知粮道遭劫?”
“过去五年兵部奏销,居庸关外‘意外损耗’年均三千石。”林弈从袖中取出自制的《北疆数据辑要》,“而刑部记载同期马匪劫案,恰合此数。”
死寂中,皇帝轻笑出声,将一枚象牙令牌推过案面:“即日起,准你入枢机房阅档。”
这枚刻着“勘验”二字的令牌,让林弈从此可直入帝国最机密的档案库。当他首次推开枢机房那扇包铜木门时,掌印太监特意提醒:“林大人,此处文书出屋即焚。”
真正的转折发生在三日后深夜。内侍突然叩响柳絮巷宅门,领着他从西华门悄无声息地潜入大内。养心殿东暖阁里,皇帝披着家常绸衫,指着桌上一摞密折:“说说看法。”
那是三份相互矛盾的奏报:漕运总督说今春漕粮已全数抵京,户部却说太仓存粮不足,而河道御史密陈沿途看见漕船吃水极浅。林弈取出随身算具,对着窗外月色核验半宿,最终指着漕运数据:“若总督所报属实,则漕船载货比铁还沉。”
皇帝盯着他映在窗纸上的剪影,忽然对暗处道:“都听见了?去查漕船压舱石。”
从此,林弈的值房外常守着沉默的锦衣卫。他每月收到盖着“密”字的黄匣,里面有时是边关将帅的请饷奏折,有时是盐课司的暗账,甚至有过一页只写着“江南织造”四字的素笺。他从不问来龙去脉,只在特制的桑皮纸上写下推算过程,用火漆封好交还。
最惊心动魄的是那次关于军械采买的御前辩论。当工部尚书坚称火炮造价不能再减时,林弈突然问:“大人可知福建铁价已跌三成?而您报的工费里,竟还列着五钱银子的‘举锤耗力银’?”
工部尚书当场失色——这是匠作营百年来的潜规则,从未被点破。皇帝抚掌大笑时,林弈却呈上《工部采买流程优化疏》,将火炮造价砍去四成。
“朕现在明白周文渊为何看重你了。”某夜批阅奏折时,皇帝忽然感叹,“满朝文武,唯你会把学问化作砍向积弊的快刀。”
这话传出后,林弈的处境愈发微妙。某日他刚出宫门,三顶亲王规制的轿子同时掀帘——三位皇子竟不约而同“偶遇”在此。他执礼时特意抬高声音:“臣还要去枢机房校核北疆数据。”这话立刻让皇子们讪讪退去,谁都明白“枢机房”三字代表天子耳目。
徐谓仁在七夕那日送来一匣松烟墨,匣底压着字条:“简在帝心,如履薄冰。”林弈磨墨时格外用力,他在为新到的密报制图——关于某些人与藩王往来密切的线索。
当第一片梧桐叶飘落时,皇帝特许他在御书房设座。那方紫檀小案紧挨着军机处的舆图架,案上常堆着各地送来的密报。某日他核算盐税至深夜,抬头见老皇帝正借着烛光看他写的《盐政弊病数据模型》。
“放手去做。”皇帝轻叩模型上标注的“漕盐勾结”节点,“朕给你兜底。”
更漏声里,林弈将新发现的线索锁进铁柜。柜中密档分三格:漕运、盐政、藩务。他知道自己踏进了旋涡中心,但那些藏在数据里的真相,正一件件浮出水面。
窗外秋风乍起,吹动了枢机房的窗纸。那里存着大炎朝最深的秘密,而他现在,成了执钥匙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