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以忍受的寂静像一块厚实的黑锦,牢牢地罩在了房间之中。淡淡的烟气萦绕着,压得人呼吸都觉得困难,易游靠在椅背上,目光深邃而恍惚。
良久,他才轻轻说道:“此后,他杳无音讯十余年。”
“我怕没有他的消息,又怕有他的消息…剑宗老宗主痛失爱子,重病不起,最终郁郁而终,为此,剑宗对他恨之入骨。我当真害怕哪天再听到赵鸣野这个名字,便是听闻他的死讯了。”易游说,他忽然抬起头来,对着林乐乐绽出一个苍白的微笑,“直到他带着你回来,我才松了一口气。”
“可是直到那时我才知道,原来他离开宗门后便即自废武功,隐姓埋名。就此过上了普通人的生活。”
林乐乐本以为师父是遭受仇家追杀,这才失了一身武艺。正要询问易游究竟是谁伤他,却忽然从易游口中听闻李予是自废武功,一时间张口结舌。
昔年的赵鸣野就算千夫所指,总也还是个惊才绝艳的天才。为何要自废武功?
她脑海里一瞬间闪过许多画面,李予打铁被贪便宜的大妈指着鼻子骂、被地痞无赖上门讨钱,门框破旧,门板断裂。如是种种。
曾经她总是恨铁不成钢,恨李予只知道唯唯诺诺,连挺直腰杆都不敢。可是现在想来,她唉声叹气道“师父你若是会武该多好”时,那曾冠绝武林的高手却是自行废去了前半生的仰仗。
究竟……为什么?
易游似是看出了她心中所想一般,伸手拉过她的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
“你师父怎样想,我也并不知道。但他总有自己的道理。”易游缓缓地说,“我也曾问询过他,为何如此隐于山野。昔年纵横江湖的游侠,一朝沦落为山村野夫,不觉得憋屈么?”
“就算畏惧抛头露面后引来剑宗追杀,那又如何?易游无能,忝为刀宗宗主,总还护得住他。再怎样可怖,大不了十八年后,再做一回好汉罢了。可他只是摇头不说,我问得狠了,他便闭门不再见我。
“于是我换了问法,问他说,你为何回来。”
说到此处,易游顿住了,双眼幽幽地望着林乐乐。
林乐乐眨了眨眼,似有所感,懵懂道:“是因为我么……?”
易游点头道:“正是。”
林乐乐了然道:“喔,那么是因为他不愿叫流风刀法失传、想要我借刀宗为流风刀法扬名的缘故了。”
想也好理解,天才创下了一套绝世的武功,就算因为种种情由选择退隐江湖,也总是想把自己的成就传承乃至发扬光大的。
只是她虽然这样想着,心里却还是隐隐地失落。
易游却摇了摇头:“并非。”
他望着林乐乐年轻而明丽的面容,徐徐道:“他同我说你无父无母,性子又倔,唯一的师父还是个手不能提的村夫。他什么都不怕,唯独怕百年之后你无人看顾,故而将你送上山来,希望我看在昔年的情分上,多照拂你一些。”
言语入耳,林乐乐愕然呆立。
她实是从未想过李予会为着护佑她而千里迢迢回到刀宗。
历数李予将她捡回来的这十余年,李予给她的关心实在是屈指可数。跌了摔了要她自己上药,出门惹了事情也从不替她善后。别家小孩不小心打破邻家窗纸,父母就赶忙出来唯唯地道歉,而她林乐乐见义勇为反被贼寇追了半条街,李予也只会在她跑累了坐下来哇哇大哭时,淡淡地出来喊她回去吃饭。
却未曾想过,在他病重濒死之际,会为了自己不辞劳累地回到本想逃离的宗门之中。
易游眼望着她的神色,情知林乐乐心下难以置信,便叹气道:“他告诉我说,他因着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惹了大祸,因此只想叫你知道做事前务必想清楚后果。却没想到如此养育你十余载,你反倒练出个不死不休的倔脾气。”
“只是你已经长成,他也无可奈何。若是叫你孤身在外,真是怕你哪日便惹上不该惹的大人物,唯有在我眼皮子底下,才放心些。”
林乐乐揉了下鼻端,闷声道:“有什么好不放心的?我流风刀法学得不出色么?独孤白都差点打不过我!”
话语刚落她就被易游瞪了一眼,立刻乖乖地闭嘴。
易游眼中再度露出后怕的惊怒来,斥责她道:“多大年纪了,还当玩命是好玩儿!”
“不过,你师父还要我告知你。”他叹了口气,迎上林乐乐瞬间看过来的圆溜溜的眼神,“他说你的流风刀法练得很好,青出于蓝,他很欣慰。”
林乐乐呆呆道:“青出于蓝么……?”
她习武向来是跟着李予给她的刀谱在练,寻不得参照,只有李予偶尔点拨过两句。是以她虽然知道自己已是少有败绩的水平,却也摸不准自己究竟将流风刀发挥至了几何。
在知晓李予——赵鸣野昔年的成就之后,她也免不得惴惴不安:不知自己的流风刀比起曾经的赵鸣野如何,更不知自己是否会堕了刀宗天才的声名。
易游慈和道:“你已经很棒了,乐乐。”
他温热掌心覆着林乐乐的手背,轻缓地拍了两三下,忽地话锋一转:“却也并未将流风刀学至大成。”
林乐乐的心绪被易游的话语勾得抛起落下,一时间反应不过来,傻乎乎地“啊?”了一声。
易游道:“你难道没有觉得,当时对战独孤白时,倒袭天那招过后,你的刀便挥不出来了?”
回想当时场景,果真如此。
迟滞的长刀、堵塞的真气宛如再度复现,林乐乐胸口一闷。
现在想来,确实奇怪。
就算她招式有什么缺漏,也无非是使得不好。可一口气堵在胸口,只能直劈出来泄气,也未免是匪夷所思。
易游叹道:“这并不怪你,而是现今的流风刀法中,缺了一招。”
林乐乐缓缓瞪大眼,易游看着她,平静地点头。
“缺了集各招之所长的,最锋锐也是最迟钝的一招。”易游从怀中摸出一个牛皮纸的信封,封口有着陈年的旧渍,“你师父在书写刀谱时,并未想出这招,是以谱中没有。而这一招的刀势、诀窍,全在这封信中。”
他将棕褐的信塞进林乐乐手中,替她拢起手指,有力地握紧。
“还有你师父想对你说的话,孩子。他留给你的,都在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