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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苑的惊心动魄,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八王府的高墙内漾开圈圈无声却沉重的涟漪。银灰疫毒的阴霾虽被强行驱散,但其带来的创伤与余悸,却深深烙印在每个人的心头。

李承民回来了。并非凯旋,而是被玄甲侍卫用一架临时赶制的、铺着厚厚软垫的榆木轮椅,沉默地推回了栖梧苑。

他端坐于轮椅之上,玄色蟒袍依旧笔挺,墨发一丝不苟,面容冷峻如常,甚至比平日更添几分冰封般的沉静。唯有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在扫过苑中垂首屏息的众人时,掠过一丝极快、却足以令人胆寒的锐利锋芒。以及,那双放在轮椅扶手上、指节分明却无法移动分毫的手,无声地昭示着发生了什么。

他为阻断毒粉扩散,以剑鞘击飞那包银鳞粉时,距离太近,虽有解毒犀角与及时泼洒的石灰中和,仍有极微量毒尘沾染袍袖,更有一缕被风带起,吸入肺腑。西域奇毒,诡谲霸道,虽经随行太医紧急施救,逼出大半,却仍有余毒侵入经脉,致使双腿麻痹,暂失知觉。

消息被严密封锁于王府内部,但那双无法站立的腿,便是最残酷的证物。

崔锦书站在廊下,看着他被推进来,心脏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呼吸骤然一窒。她快步上前,裙裾拂过冰冷的地面,在他轮椅前蹲下身,仰起脸,目光急切地扫过他苍白却依旧镇定的面容,最终落在他无力垂下的手上。

“王爷……”她的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微颤。

李承民垂眸看她,目光在她写满担忧与惊悸的脸上停留一瞬,声音平稳无波,甚至比平日更显淡漠:“无碍。死不了。”

三个字,冰冷坚硬,将她所有未出口的关切与后怕都堵了回去。

崔锦书指尖蜷缩,缓缓站起身,心底那片因他及时出现而产生的、极其细微的波澜,瞬间被更深的寒意覆盖。他永远如此,将一切脆弱与需要隔绝于外,用最坚硬的盔甲包裹自己。

“毒已控住,营区已稳,王爷安心静养。”她垂下眼帘,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冷静,转身吩咐,“云裳,去将东厢房收拾出来,地龙烧暖,方便王爷起居。传太医署院正即刻过府。”

“是。”

栖梧苑的气氛,因男主人的骤然“倒下”而变得更加凝滞。所有仆役行事愈发小心翼翼,空气中弥漫着无声的焦虑与恐惧。

然而,外界的风,却已悄然透过高墙。

翌日清晨,天色阴沉。京城各处,关于南苑“瘟神降罚”的流言非但未曾平息,反而演变出更加恶毒的版本——八王爷李承民亲临灾民营,触怒瘟神,身染恶疾,双腿尽废,已成残废之身!此乃天谴!天欲废其爵,收其权!

流言蜚语,如同无形的毒针,悄无声息地刺向暂时失去獠牙的猛虎。

书房内,崔锦书听着影七低声禀报外界舆情,面色冰寒。这绝非偶然!是有人趁他病,要他命!欲借“天罚”之名,行废黜之实!

她抬眸,看向静坐于窗边轮椅上的李承民。他正看着窗外一株枯寂的石榴树,侧脸线条冷硬,仿佛外界一切纷扰皆与他无关。

“王爷,”她开口,声音清晰,“流言猛于虎。需即刻辟谣,稳定人心。”

李承民缓缓转回视线,目光落在她脸上,带着一丝审视:“王妃以为,该如何辟谣?”

“示众。”崔锦书迎着他的目光,毫不退缩,“王爷非因天罚而病,乃为护民而伤。此非罪过,乃功勋。当让世人亲眼所见。”

李承民眼底闪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微光,未置可否。

崔锦书却已转身,对云裳吩咐:“备车。传话出去,今日午时,王爷与本王妃将亲往南苑灾民营,探望病患,发放药食。”

“娘娘!”云裳骇然,“王爷的身体……”

“照做。”崔锦书语气不容置疑。

李承民看着她,唇角似乎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终是未发一言。

午时,南苑灾民营。

消息早已传开,营地入口处,黑压压聚集了无数灾民、闻讯赶来的百姓、以及各怀心思的各方眼线。气氛压抑而好奇,无数道目光聚焦在那辆缓缓驶来的、有着八王府徽记的华丽马车上。

车帘掀开,先是一身素净宫装、面色沉静的崔锦书下车。随后,在所有人屏息注视下,两名侍卫小心翼翼地将一架轮椅抬下,轮椅上,端坐着玄衣墨发、面色冷峻的八王爷李承民!

人群瞬间哗然!窃窃私语声如同潮水般涌起!真的!王爷真的坐轮椅了!传言是真的!

各种目光——惊骇、同情、怀疑、幸灾乐祸——交织而来。

崔锦书却恍若未闻。她缓步走到轮椅后方,亲手握住扶手,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缓缓推着李承民,向着营区内走去。她的姿态从容而坚定,脊背挺得笔直,仿佛推着的不是一位可能失势的亲王,而是一座巍然不动的山岳。

李承民端坐轮椅,目光平视前方,对周遭一切视若无睹,周身散发着一种冰冷的、不容亵渎的威仪。

行至营地中央临时搭建的高台下,崔锦书停下脚步,目光扫过下方黑压压、神色各异的人群,清亮的声音穿透嘈杂,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诸位乡邻!”她声音不高,却自带一股令人信服的力量,“日前营中疫病,乃奸人投毒,绝非天罚!八王爷为护佑尔等,阻断毒源,身先士卒,不幸沾染微量毒物,致双腿暂失知觉,此乃护民之功,何来天谴之说?!”

她字句铿锵,掷地有声:“王爷虽暂不能站立,然心系百姓,意志如铁!今日亲临,便是要告诉诸位,邪不压正!王爷在,王府在,朝廷在,绝不会弃任何一位子民于不顾!”

话音落下,满场寂静!许多灾民面露动容,眼中泛起泪光。那些幸灾乐祸的目光则闪烁不定。

崔锦书趁热打铁,转身对随行太医道:“请院正大人,当场为王爷施针驱毒,以安民心!”

太医署院正上前,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取出银针,恭敬施礼后,于李承民腿部几处穴位缓缓下针。

李承民眉头都未曾皱一下。

片刻后,院正起针。只见针孔处,缓缓渗出几滴极其细微的、颜色竟隐隐泛着诡异银光的血珠,滴入下方一名医童捧着的铜盆清水中。

嗤——

那银血入水,竟发出极其轻微的、如同沸油遇水般的“滋滋”声,水面泛起细微泡沫,旋即复归平静,但那几缕极淡的银丝,却触目惊心地悬浮其中!

“诸位请看!”崔锦书指向铜盆,“此乃西域奇毒‘银鳞粉’之余毒!绝非寻常瘟疫!王爷为阻此毒扩散,方受此害!如今毒已引出,假以时日,必能康复!”

真相大白于天下!人群彻底哗然!同情与敬佩瞬间压过了猜疑与恐惧!

“王爷千岁!”

“王妃千岁!”

不知谁先喊了一声,顿时引发一片由衷的欢呼与跪拜!

崔锦书立于轮椅旁,看着下方跪倒的民众,心中却无半分轻松。她知道,这仅仅是第一回合。

果然,两日后,紫宸宫朝会。

虽皇帝病重免朝,但由内阁与宗人府主持的常朝依旧。朝堂之上,一名御史大夫手持玉笏,慷慨陈词,痛心疾首:

“……八王爷虽于国有功,然今双腿瘫痪,不良于行,有损天家威仪!且‘天罚’流言汹汹,民心不稳!为社稷计,为安稳计,臣恳请陛下,循祖制,暂夺八亲王爵位,移藩静养,以息天怒,以安民心!”

一石激起千层浪!数名早已串联好的官员纷纷出列附议,言辞恳切,仿佛一切都是为了江山社稷。

就在内阁首辅眉头紧锁,宗室亲王窃窃私语之际——

殿外忽然传来一声沉冷的通传:“八王爷到——!”

所有人愕然转头!

只见殿门处,李承民依旧端坐于那架榆木轮椅之上,由一名玄甲侍卫推入大殿。他一身亲王常服,面容冷峻,目光如电,缓缓扫过全场。那无形的威压,瞬间让喧哗的大殿鸦雀无声!

那御史大夫脸色一白,强自镇定:“王爷……您身体不适,何必……”

李承民根本未看他,只对御座空位微微颔首,算是行礼。随即,他目光落在那名御史手中尚未放下的奏章上。

“方才,是何人说要夺本王爵位?”他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珠,砸在金砖地上。

那御史硬着头皮:“王爷,此乃为社稷……”

话音未落!

众人只觉眼前寒光一闪!

嗖——!

一柄薄如柳叶、锋刃淬蓝的飞刀,如同毒蛇出信,自李承民袖中疾射而出!精准无比地擦过那御史的手腕,“夺”地一声,将他手中那卷弹劾奏章死死钉在了御座旁的蟠龙金柱之上!刀柄兀自颤动不休!

御史吓得怪叫一声,踉跄后退,手腕已被划破,鲜血直流!

满朝文武,骇然失色!无人敢出声!

李承民收回手,面色淡漠,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一击并非他所为。他目光冷冷扫过那钉在龙柱上的奏章,声音冰寒彻骨,回荡在死寂的大殿中:

“本王腿虽暂不能行,然眼未盲,心更明!尔等魑魅魍魉之伎俩,看得一清二楚!”

他微微抬手,指向那奏章:“此等构陷忠良、动摇国本之言,留于柱上,以儆效尤!”

说完,他不再看任何人一眼,对侍卫微一颔首。

轮椅缓缓转动,载着那尊冷硬如铁的身影,在无数惊惧的目光注视下,从容驶出大殿。

朝堂之上,良久无声。唯有龙柱上那柄颤动的飞刀,和那卷被刺穿的奏章,无声地诉说着主人的雷霆之怒与不容挑衅的权威。

栖梧苑书房,烛火再次亮至深夜。

李承民坐于轮椅中,翻阅着北疆军报,眉头紧锁。双腿的禁锢,显然极大地限制了他的行动,令他周身的气压愈发低沉。

崔锦书端着一碗刚煎好的汤药进来,轻轻放在他手边。目光无意间扫过那架轮椅,尤其是其略显笨重的木质结构和简单的滚轮。

她忽然停下脚步,蹲下身,仔细查看轮椅的构造。手指在扶手、支架、轮轴处轻轻敲击、摩挲。

“这轮椅……过于笨拙。”她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工匠审视器物时的专注,“转向不便,遇槛难行。”

李承民从军报中抬眸,看了她一眼,未语。

崔锦书却似陷入了沉思,指尖无意识地在轮椅扶手的榫卯结构上划动:“若能改进……此处加固,可承重……此处设机括,或可……藏刃……轮轴若以精铁替代,再加装……或许……可固定重弩……”

她声音很低,近乎自语,眼眸却越来越亮,仿佛在透过这架束缚的轮椅,看到了某种更强大、更凌厉的可能性。

李承民看着她专注的侧脸,灯光在她长长的睫毛上投下细密的阴影,那总带着疏离与冰冷的眉眼,此刻因沉浸于思考而显得异常生动,甚至……有一种独特的、令人移不开视线的魅力。

他握着军报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微微收紧。

崔锦书并未察觉他的注视,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路中,似乎已经忘了眼前的人是谁,忘了他们之间冰冷的契约与隔阂,只专注于如何将一件束缚之物,改造为……利器。

良久,她似乎有了初步构想,才恍然回神,抬起头,正对上李承民深不见底的目光。

她微微一怔,迅速收敛了所有外露的情绪,恢复平静,站起身:“药快凉了,王爷请用。”

说完,她转身离去,仿佛刚才那一刻的专注与灵动,只是错觉。

李承民看着她消失在门外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手边那碗氤氲着苦涩气味的汤药,久久未动。

窗外,夜风呼啸。

轮椅困住了猛虎的身形,却困不住其睥睨天下的锋芒。

而一双善于发现与创造的手,已悄然开始,为这暂时的困局,酝酿一场石破天惊的逆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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