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庸眼神失焦地看着地面,整个人忽然安静了下去,似乎真的在认真思考司长命说的话。
他缓缓抬起头,将目光聚集到阿九身上。
那个和他记忆中相差无几的面容,如今却是全然陌生的感觉。
阿九走近他身侧,抬手把头上的一根木簪摘下,托在掌心里递给他。
“她的身体已经被海怪吃了,这是我从海里捡回来的,从前每次见到她的时候,她好像一直都带着这个,应该是比较重要的东西吧。”
那根簪子悬在眼前,可吴庸却迟迟不敢伸手去拿。
这是他们刚来云城时,他买给洛莺时当做新婚礼物的,他没送过她什么好东西,这根簪子,她一带就是十几年。
阿九见他迟迟没接,直接把簪子塞进了他手里。
“我只是学着她的样子日日都带,可我也不明白,她明明适合更好看的,为什么要一直带着这么普通的。”
吴庸握紧了掌心,这根素色的木簪,在这一刻重若千斤,他几乎要拿不稳。
她确实适合更好看的,可是这么多年了,他也没有再送过她别的了。
即便他们现在的生活早已经不用为了柴米油盐发愁,可他却再也没有想起来过这些。
他整日说着要高中之后风风光光地迎娶她,要给她最好的聘礼,可除了这个,他从来没有问过她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或许洛莺时曾经说过,只是他从未记住过。
他自以为对她足够温柔相待,可一切都只是他自以为而已。
“她……有没有说什么?”
吴庸的声音发着颤。
阿九看了他一眼,道:“她说你们很相爱,说你答应过她,要补给她一个盛大的婚礼,说要努力治好你的病,要看着儿子成年,亲手给他戴冠。”
阿九每说一句,吴庸的心脏就像被人锤了一下。
他深吸了两口气,才缓声道:“我是说……她最后,有没有留下什么?”
阿九摇摇头:“我没有来得及救她,赶到的时候,她已经被海怪吃了。”
吴庸没有刻意去问过,洛莺时究竟是怎么死的,可是阿九却毫不遮掩地说了多次,他不想知道也难。
只是“被吃掉”这样的字眼,听在他的耳朵里,还是过于锐利。
可阿九并不能体会到他的想法,还想说得更详细一点:“因为海怪会连灵魂一起咬碎,所以,如果找不到她的魂魄,她是无法再投胎的,我……”
“别说了!”吴庸红着眼睛打断她,声音轻了下去,“不用再说了……”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手中的那根木簪,像是陷入了难以自拔的回忆中。
他不敢去想,在生命的最后,洛莺时在想什么,她有没有后悔,当初不管不顾地跟着自己来了云城,有没有后悔,将所有的感情都投给了他。
思及至此,吴庸忽然没来由地大笑起来。
他环顾四周,看着厅中那黑沉沉的棺木,和挂满缟素的屋子,以及手中已经没了主人的簪子,突然就觉得很冷。
他追了一生的功名,念了一生的誓言,到头来,也不知道是为了谁。
或许是多年前离开江南时,云竹在他心里扎下的那根刺,早已经戳破了他的肺腑,成了一道疤,让他只剩下这股痛,然后日日夜夜地被折磨,变成了他永不可磨灭的执念。
以至于,他已经忘记了,他究竟是因为什么才和洛莺时走到了一起。
他以为自己一直都是爱她的,难道不是吗?
吴庸拇指摩挲着手中的木簪,脸上的笑意一直没停,笑着笑着,两行泪珠滚落,顺着他的脸颊一路滴在了胸前的那颗骊珠上。
吴庸低头,摸了摸那颗珠子,然后一把将它扯了下来,扔在了地上。
光华流转又价值连城的宝珠,就这么骨碌碌滚到了棺材底下。
司长命似乎是意识到他想做什么,刚喊出一声“别!”
还没来得及上前,那把尖锐的木簪,已经插进了吴庸的心口。
他死死捏着那根簪子,微扬起的嘴角,挂着一丝近似解脱的笑,鲜红的血顺着他的嘴角滑落。
没有了骊珠,他的脸色在瞬间就变得很差,整个人都显出了一副灰败之气。
司长命立即上前去查探,迅速给他点了止血的穴道,伊岚也赶忙跟上。
可吴庸仿佛一个被抽空了的躯壳,在瞬间就没了生气。
伊岚放出两只蛊虫,在他周身游走了一圈,然后摇了摇头。
吴庸躺在吴连中的棺材旁,睁着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门外,似乎是在等着谁回来。
没有人知道他这一刻究竟在想什么。
阿九皱着眉上前探了探他的鼻息,简单地说出结论:“他死了。”
她的情绪忽然变得低落,这是这几天来,司长命见过她表情最丰富的时刻。
“最后这件事……我还是没有替她完成……”
他们把吴庸的尸体放好,吴宅现在,算是一个人也没了,吴庸和洛莺在这里又都没有亲眷,后事只能他们帮着处理了。
“洛莺时的魂魄,你收集到了多少?”穆辛问。
阿九起身,道:“你们跟我来。”
她进到房里,从柜子里拿出了那个带锁的玉盒,说:“都在这里了。”
司长命见到那个盒子,想起之前看见的那部分记忆,道:“这个玉盒,看着就不是凡品,难道没人能认出来?”
之前吴庸怀疑阿九身份的时候,看见她时不时就要摆弄这个玉盒,而且十分珍视的样子,还曾经动过心思,趁着她不在的时候,把玉盒拿去了典当铺,问老板价格。
一连问了好几家,得到的答案,都是没见过的玉石,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没有一个给出高价的,有两家甚至都不愿收。
吴庸便做了罢,没再关注这个小盒子。
司长命虽然也没有见过这种白的近乎透明的玉石,可是直觉告诉他,这一定是什么不可多得的宝物。
果不其然,穆辛哼笑一声,说:“这是上好的东海软玉,少说也有上千年了,是温养魂魄的好东西,就连皇室恐怕轻易也用不起,他们只是肉眼凡胎见识短不识货,所以才觉得不是好东西。”
他这么一说,司长命就忍不住仔细多看了几眼:“这种非凡的绝世孤品,我能有幸见到,也算是十分走运了,下回去了萧衍那儿,得好好跟他说道说道。”
穆辛一笑置之,伸出手指在玉盒上方探了探,微微挑眉道:“你还挺厉害,竟然已经搜集到了三魂两魄。”
阿九道:“我在海上找了半个月,只能找到这么多了。”
她的眼神倏然变得温柔:“原本,还想着等养全她的魂魄,能让她在投胎之前,看见自己希望的那些事都成真。”
“可现在……”阿九沉默了片刻,才道:“是我没本事。”
穆辛问:“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阿九抬起头看他:“我知道,我拿了别人的寿命,都是要还的,在做这些之前,我就已经决定好了。”
“骊龙族的寿命一般有五百年,等用骊珠治好了吴庸的病,我会用自己的寿命来填补那些被我拿走寿数的人。”
“难得你的良知还是在的。”穆辛笑了笑,不知何时,那颗滚落到地上的骊珠已经出现在了他的手里。
“那我不算白帮你,”他把骊珠递给阿九,“你拿走的那些寿元,我已经全部取出来,还给那些人了,不用你再拿自己的寿命去填补了。”
阿九微微张大眼睛,伸手结果珠子,还未开口,就又听穆辛问:“你还想见见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