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前
灵州地界
天色灰蒙,官道两旁是望不到头的枯黄草甸,被风吹得伏倒又扬起,更添几分萧瑟。
一辆半旧的青篷马车缓缓停下,车轮碾过碎石,发出吱呀的轻响。
车帘被一只修长却略显苍白的手掀开,张周探出半张脸,眉头微蹙地望着前方略显混乱的景象。
一旁的侍从快步上前,凑近车窗,压低声音急促交代:“大人,前方驿栈被一群兵爷拦了路,正在盘查过往行人车马,看着不像是寻常巡检,倒似在搜寻什么……气氛有些不对,我们是否要暂避,或亮明身份?”
张周目光沉静地扫过前方那些按着刀柄、神色冷硬的士兵,他们甲胄沾染着边地的风沙尘土,眼神锐利如鹰,绝非普通州府巡检的懒散模样。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紧绷,连风声都似乎被压低了。
侍从的担忧不无道理,灵州十三城新附,民心惶惶如惊弓之鸟,宋廷的统治尚未真正扎根,此刻任何一丝风吹草动,都可能引发不可测的动荡,这些士兵,是朝廷派来维稳的边军?还是……另有所图?
他缓缓放下车帘,将外界那不安的景象隔绝开来,车厢内光线顿时昏暗。他沉吟片刻,声音低沉却清晰:
“不必亮明身份,也不必回避。”
“此刻灵州地界,任何异常都可能是症结所在。回避,反而显得心虚。亮明身份,若对方真有异心,便是打草惊蛇。”
他整理了一下略显褶皱的官袍,语气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就如常过去,让他们查,正好看看,他们究竟在查什么,又是谁的人,在此时此地如此兴师动众。”
“记住,多看,多听,少说。”
马车再次缓缓前行,轱辘压过不平的路面,轻微颠簸。张周端坐车内,闭目养神,仿佛只是寻常过客,唯有微微颤动的睫毛泄露了他内心的审慎。
车外,侍从依言驱车上前,语气恭敬地对拦路的兵士头领道:“军爷辛苦,我家主人是往来灵州贩些皮货的商人,途径贵宝地,还望行个方便。”
那兵士头领生得粗犷,一脸虬髯,眼神如刀子般扫过简陋的马车和寥寥几名随从,并未立刻放行。他一把推开侍从,粗鲁地用刀鞘挑开车帘一角,锐利的目光探入车内逡巡。
车内,张周适时地睁开眼,脸上带着商旅常见的、略带疲惫和谨慎的笑容,微微颔首,袖中手指却已悄然握紧。
头领打量片刻,似乎未发现明显破绽,但仍瓮声瓮气地盘问:“从何处来?往何处去?近日可见过形迹可疑之人?”
侍从连忙按照事先备好的说辞一一应答,语气卑微而自然。
头领听罢,又盯着车内沉默的“商人”看了几眼,方才不耐烦地挥挥手:“走吧!近日灵州不太平,少在外晃荡!”语气蛮横,带着边军特有的倨傲与不容置喙。
车帘落下,隔绝了那道审视的目光。马车重新启动,驶过那道关卡。
直到走出很远,侍从才悄悄凑近车窗,心有余悸地低语:“大人,方才好险……他们搜查得极为严密,不似寻常盘查,倒像在严防死守什么。”
张周缓缓松开袖中紧握的拳,眼底闪过一丝锐光。他透过车窗缝隙,回望那逐渐远去的驿栈和兵士身影,声音低沉:
“看到了吗?他们防的不是外敌,而是……从里面可能出去的人,或消息。”
“灵州这潭水,比我们想的更深,加快速度,我们需尽快入城。”
灵州城内,街道虽还算整齐,却透着一股劫后余生的萧条,行人面色惶惶,商铺也多是半开半掩。
马车穿过几条街巷,最终停在一座颇为气派的三层木楼前,楼宇飞檐翘角,挂着“三道楼”的鎏金匾额,门前车马稀疏,反倒更显出一种不同寻常的静谧。
张周下了车,整了整那身刻意换上的半旧棉袍,低头快步走入楼内,与外观的气派不同,内里光线略显昏暗,空气中混杂着劣质脂粉、酒水和一种若有若无的陈旧木料气味,并非莺歌燕舞之时,堂内只有几个伙计懒散地擦拭着桌椅。
一个穿着艳俗锦缎、脸上扑着厚粉的老鸨扭着腰肢上前,挑剔的目光在张周寒酸的衣着上扫过,嘴角立刻耷拉下来,挥着香帕便要赶人:“去去去,哪儿来的穷酸,这儿不是你……”
话未说完,她手腕猛地一沉。
“我找青娘。”
说着,一锭足色的雪花银无声无息地塞入她手中,那分量让她所有的不耐瞬间僵在脸上。她眼睛瞪圆了,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指飞快地将银子缩回袖中,掂量了一下,再抬头时,已是满脸堆起夸张而热络的笑容,仿佛换了个人。
“哎哟!瞧我这双不识真佛的狗眼!”她声音瞬间甜腻了八度,香帕子虚拂了一下,“大人您千万别见怪!快,快请随奴家这边来,这边清净!”
她殷勤地引着张周绕过正堂,穿过一条狭窄的走廊,走向后院更隐蔽的处所,脚步轻快,再无半分迟疑。
张周沉默地跟着,目光快速掠过沿途布局,心中了然:这“三道楼”,果然名不虚传。
老鸨引着张周穿过一道隐蔽的帘栊,后院竟别有洞天,与前面的喧嚣浮躁截然不同,庭院幽深,假山玲珑,廊庑曲折通幽,安静得只闻细微的流水声和远处隐约的丝竹。
她被一名不知从何处现身的、做丫鬟打扮却眼神清冷的少女拦下,老鸨立刻止步,脸上露出敬畏之色,对那少女低声耳语几句,又朝张周的方向努了努嘴,便识趣地躬身退下了,离去前还不忘将那锭银子往袖子里更深地塞了塞。
少女目光沉静地打量了张周片刻,并未多言,只微微一颔首,转身引路。她步履轻盈,落地无声,显然身怀武功。
最终,两人停在一扇雕花木门前,少女侧身推开房门,一股清冷的、似梅非梅的暗香飘散出来。
室内陈设雅致,却透着一股疏离感,窗前背立着一人,身着青碧色罗裙,身姿窈窕,正望着窗外一株枯瘦的梅树。听闻声响,她缓缓转过身来。
她面上覆着一层轻纱,只露出一双眼睛,那双眼,并非想象中风尘女子的妩媚,而是清澈沉静,如古井无波,深处却仿佛敛着万千机锋与寒潭般的冷意。
“贵客临门,所求为何?”她的声音也如她的眼神一般,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能穿透人心的力量。
张周站在门前,并未立刻踏入,他迎着那双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睛,直接道明来意,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
“青娘姑娘,在下欲购一物——灵州十三城易主前后,所有‘意外’身亡的朝廷命官,以及……试图向汴京传递消息却中途失踪之人的名录。”
青娘的目光在张周脸上停留了片刻,那目光似乎能穿透他故作平静的表象,直抵内核。室内的暗香仿佛凝滞了一瞬。
她并未直接回答,而是缓步走向一张紫檀小几,提起一只素白银壶,斟了两杯清茶。茶水碧绿,热气袅袅升起,模糊了她纱巾下的容颜。
“客人要的这东西,”她开口,声音依旧平稳,却像冰层下流动的暗河,“可不是寻常皮货的价格能买到的。它烫手,沾上了,恐怕就不是生意,而是……性命攸关了。”
她将一杯茶轻轻推向张周的方向,自己却未碰另一杯。
“灵州的天,变了没多久。”她继续道,语气似在闲聊,内容却字字惊心,“地上流的血还没干透,地下埋的骨头也没冷透,有些名字,记下来容易,说出来难。客人确定要知道?知道了,可就再难脱身了。”
她抬起眼,那双清冷的眸子再次锁定张周:“况且,我又如何能信,客人你……不是来‘钓鱼’的呢?毕竟近来,打听这些事的人,可不止你一个,而其中好些,都没能再走出灵州城。”
“某既然来找姑娘了,自然是知道这些的。”张周并未去碰那杯茶。
他迎着青娘审视的目光,忽然极轻微地笑了一下,那笑意里没有丝毫暖意,反而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冷冽。
他伸出手指,蘸了蘸杯中微烫的茶水,就在那光洁的紫檀几面上,迅速而无声地写下了两个字。
水迹淋漓,笔画清晰——正是当朝天子的年号。
水字很快开始蒸发变形,但那惊心动魄的意味却已深深刻入此刻的死寂之中。
“姑娘以为,”张周收回手,声音压得更低,却如金石相击,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除了‘鱼饵’本身,还有谁,能开出足以买下这灵州无数冤魂沉默的价码?”
他目光如炬,直视青娘微微收缩的瞳孔。
“我不是来打听的,我是来……收取本该直达天听,却被人强行截断的声音。”
“那些人没能走出灵州,是因为他们代表的是过去的秩序,或是某些人的私心。”他的语气斩钉截铁,“而我,代表现在坐在邺都皇城里的那一位,姑娘今日若助我,便是助天子廓清寰宇,若拒……”
他顿了顿,虽未明言,但那未尽的威胁与巨大的机遇,已沉甸甸地压在了这间雅室之内。
“灵州的天,确实变了。但最终能笼罩这片土地的,只能是一片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