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姜穗敏锐地察觉到,周惠兰虽然依旧对她和颜悦色,帮忙做饭打扫,
但眉宇间总笼着一层淡淡的愁绪,有时看着她,会不自觉地走神,然后轻轻叹气。
傍晚时分,周惠兰终于忍不住,前往营部办公室,叫住了准备去家属院看看的霍靖宇。
“靖宇,你等等,妈……妈有话跟你说。”
霍靖宇停下脚步,转身对面母亲,道:“妈,您说。”
天色渐渐昏暗,周惠兰看着儿子刚毅的面容,长叹一声道:
“靖宇啊……妈知道,有些话现在说不合适,穗儿刚立了大功,妈心里也感激她……
可是,妈这心里,就像堵了块大石头,不说出来,憋得慌!”
她往前倾了倾身子,压低声音道:
“穗儿是个千里挑一的好孩子,妈承认!有本事,心肠也好!妈不是那不识好歹、过河拆桥的人!
但是……但是她娘家那个事,姜建国……那是硬伤啊!是抹不掉的‘前科’!”
“投机倒把!挖坟走私!这在现在是多大的政治问题?
你今年刚满二十八就当上了营长,年轻有为,前途大好,多少双眼睛盯着你等着挑错呢!
将来每一次审查,每一次晋升,这都是绕不过去的坎!
万一……万一被哪个对头拿去做文章,你的前程……可就全毁了啊!”
说到最后,她眼神动容,那是作为一个母亲,对儿子未来的担忧。
霍靖宇没有立刻反驳。
他沉默地听着,灯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阴影。
他理解母亲的担忧,在这个年代,家庭的烙印确实沉重。
母亲的固执,源于爱,而非恶意。
良久,他抬起头,目光沉稳地看着母亲,语气平和而坚定:
“妈,您说的这些,我都明白。组织的审查是很严格,您的担心不是多余的。”
他话锋一转,条理清晰地说道:
“但是,妈,我们要分清主次。姜家是姜家,穗儿是穗儿。她早已和那个家划清了界限。
这一点,组织上一定会调查清楚,也会给予公正的评价。”
他稍微放缓了语速,给母亲消化的时间:
“至于我的前程,眼下,我最重要的是带好兵,完成好任务。
我和穗儿的婚事,我们可以暂时不急。我们本来也需要时间多相处,多了解。
这也给您时间,好好看看穗儿到底是怎样一个人。
请您相信她,也相信我,给她一个机会,让她用行动证明,
她绝不会是我的拖累,相反,她有可能会成为我事业上意想不到的助力。”
他没有强硬地要求母亲立刻接受,而是提出了一个“暂缓”的策略,
既安抚了母亲当下的焦虑,又为他和姜穗争取了宝贵的时间和空间。
这番有理有据、充满诚意的话,让周惠兰再也说不出强硬反对的话来。
她看着儿子成熟稳重的模样,最终只能化作一声无奈又带着些许希望的叹息:
“唉……你说得……也在理。那就……先处下看吧。妈……妈也希望是自己想多了。”
……
海岛的清晨,空气清新。
姜穗起了个大早,准备去服务社看看有没有新鲜蔬菜。
刚出门,就遇见了隔壁的张大娘。
“穗儿,这么早啊!”张大娘挎着篮子,笑容比以往更热情几分,
“昨天我儿子还说呢,多亏了你,不然他们几个拉肚子拉到脱水的,还不知道要遭多少罪。这篮鸡蛋你拿着,自家鸡下的,别嫌弃!”
姜穗推辞不过,只好接过:“大娘你太客气了,我就是碰巧知道个方子。大哥他们没事了就好。”
“哎哟,你这可是救命的本事!现在咱们院里头,谁不夸你?”
张大娘压低了声音,朝霍家方向努了努嘴,
“靖宇他娘……这两天看着和气多了,是吧?”
“要我说啊,她早晚得想通,你这么好的姑娘,上哪儿找去!”
姜穗笑了笑,没接这话茬,心里却明白,自己这未来婆婆周惠兰的态度转变,更多是出于感激和愧疚,真正的心结,恐怕还没解开。
去服务社的路上,不时有认识的军属和战士跟她打招呼。
“姜医生早啊!”
不知是打趣寒暄还是诚挚称呼,这人直接就把姜穗当成医生了。
“小姜同志,吃了吗?”
“姜穗姐,我娘让我谢谢你,她老寒腿用了你给的药膏,舒服多了!”
甚至有两个调皮的小战士,跑过去后还回头笑嘻嘻地喊:“营长嫂子好!”
姜穗脸上微热,心里泛起一丝暖意。
她能感觉到,自己正在一点点真正融入这个海岛,这个集体。
买完东西回来,正好碰到霍靖宇带着队伍出早操回来。
战士们步伐整齐,口号响亮。
看到姜穗,许多年轻战士都忍不住偷偷瞄一眼,然后被霍靖宇一个眼神扫过,立刻目不斜视,只是嘴角都憋着笑。
霍靖宇让队伍先回去,自己走了过来。
他额头上带着细密的汗珠,军装衬衣被汗水浸湿了些,紧贴着结实的胸膛,散发着强烈的男性荷尔蒙气息。
“去买菜了?”
他很自然地接过姜穗手里有些分量的布袋。
“嗯。碰到好多人都打招呼,怪不好意思的。”
姜穗捋了下鬓角的碎发。
霍靖宇看着她微红的脸颊,道:“大家是感谢你。习惯就好。”
“晚上等我回来,有点事想跟你说。”
姜穗心里咯噔一下,从他略显郑重的语气里,隐约猜到了什么。
她点点头:“好。”
……
夜幕降临,海浪声轻轻拍打着礁石。
霍靖宇从母亲房间出来,看到姜穗正坐在外间桌旁,就着煤油灯翻看一本《常见中草药图谱》。
灯光勾勒出她安静的侧影。
他走过去,在她对面坐下,将刚才与母亲的谈话内容,几乎原封不动地、坦诚地告诉了姜穗。
包括母亲最核心的担忧——关于姜家“前科”可能对他政治前程的影响。
出乎他的意料,姜穗听完,脸上并没有出现惊慌、委屈或者愤怒。
她合上书,抬起头,眼神异常冷静和清醒,首先确认道:
“所以,问题的关键,在于我父亲的历史问题,
可能会在你未来的军旅生涯和晋升审查中,成为被人攻击的把柄,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