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樾:“滚。”
说罢,拂袖离开,乱了一盘棋。
赫连煜倚着凭几,昏昏欲睡,不忘给自己又倒了一盏酒,痴痴笑了几声。
夜半时分,月朗星稀。
苏宅,西梢间。
烛台下,苏靥正在提笔写字。
春晓端来红枣梗米粥,心疼道:“娘子,这么晚了快别写了,早些休息才是。”
她打了个哈欠,摇了摇头,“需得趁着陶娇娘禁足,快些将铺子做起来,长安不比庐陵,到处都是用银钱的地方。”
春晓捏了块糕点递到她嘴边,“咱们不是还有些余钱吗?”
她随意咬了口,强撑着眼皮写下最后一个字,“长安什么都比庐陵贵,咱们背地里用钱的地方又多,每月那么点银子,根本撑不了多久,万一遇到急事,岂不是两手空空?”
“来了长安还要——谁!”
春晓捏着糕点边边的手一顿,扭头看向隔扇门。
隔扇门外传来微不可闻的声响。
春晓起身开门。
门外,是一脸笑意的庆姑姑,“六娘子可睡下了?”
苏靥闻声,将堆在案下的书都拿到明面上,一一摆开,烛台下,墨色生香。
春晓带人进来时,便看到这一幕。
庆姑姑忍不住感慨:“这么晚了,六娘子竟还如此用功。”
苏靥揉了揉眼睛,杏眸里大半都是血丝,“祖母不是赠了我一间铺子吗,我白日要上课,四书五经八雅轮番上阵,但又是头一次经商,实在无头绪,只好晚上努力了。”
她侧过身子,拉着庆姑姑坐下,“这么晚了,姑姑怎么来了?”
庆姑姑将手臂上的提食盒打开,笑道:“老夫人亲自熬了些人参鸡汤,让我给大主君送来,哪曾想人不在,我便自作主张给娘子送来了,未打搅娘子用功吧?”
“姑姑说哪的话,姑姑能想着我,是我的幸事。”
庆姑姑拍了拍她的手,眼尾细细的皱纹都笑开了花,“六娘子真是人美嘴甜的妙人儿,最近老夫人心中不快,六娘子若是得空,多过去坐坐,老夫人自会发现娘子的好。”
苏靥垂着眸子,面上笑意渐渐消失,“我自是想去多陪陪祖母的,只是怕我去了,祖母会更不高兴……”
“怎么会?”
庆姑姑宽慰道:“六娘子心有长辈,又蕙质兰心,如今老夫人身边没了那些多嘴饶舌之人,都说日久见人心,老夫人定会发现娘子的好。”
苏靥羞赧地笑了笑,“多谢姑姑提点,盼借姑姑吉言。”
“说到谢,应是我谢一谢六娘子才是。”
庆姑姑拍了下自己的膝盖,气极时叹了口气,“那日若非遇见娘子,我那不中用的侄子怕是要交代在平康坊了,真是万幸,万幸啊……”
说着,庆姑姑竟起身要下跪。
春晓连忙拉住了她,“庆姑姑,你这是做什么啊。”
苏靥也道:“都是一家人,说什么谢不谢的,我那日不过是奉母亲命去采买文房四宝,恰巧经过而已,我瞧那人有些眼熟,想着许是苏家人,便救下了,只是……”
她愧疚地叹口气,“我瞧见他时,已采买完准备回宅,手里实在没什么银子了,那位丈人又不听变通,故只保住了他一只手,另一只手被……被他们给……”
说着,她别过头,水眸泛红,滴滴晶莹的泪珠挂在羽睫上,欲落不落,看着好不惹人怜惜。
庆姑姑夫君早逝,未曾改嫁一生无子,家中兄嫂也走得早,只剩下一个失散多年的侄子,前几年才找回,后接到身边。奈何自幼便流离失所讨生活,身边又无父母教导,养了一身恶习好赌成性,几次说戒也未成,银钱越欠越多,庆姑姑每月的银钱都搭进去了也填不满。
后来,妻子怀孕,他那侄子才下定决心还钱戒赌,庆姑姑见他这次不像是假,把棺材本都拿出来了,哪知去还钱时被人威胁,欠银当场翻了三番,扬言若是不还,便剁了他一双手,当日设赌局之人,正是苏怀才,苏庆来在旁饮酒,管也不管。
苏靥当时就在长街对面,在有人起哄将庆姑姑侄子的第二只手也剁了时,春晓及时出面,替他还了银钱,救了他一条命,将他送回家,请了医先生。
家中出了如此大的事情,庆姑姑当晚便往侄子家赶,侄子没了一只手不说,被打得命也没了半条,新妇怀着孕被吓到晕厥,差点小产。
侄子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一说,庆姑姑气得落泪,却也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
于情,四郎君是主人,他们这做奴仆的,都没有状告主人的道理,哪怕她是老夫人面前的老人儿,对上受宠的三房一家,怕是也讨不到好,于理,大盛有明律,禁止赌博,违者重罚,若是被家中大郎君知道了,怕是又要挨道罪。
庆姑姑自幼便跟在老夫人身边伺候,几十年了,不说劳心劳力,也是尽忠职守,三位主君说是她看着长大的也不为过。
未曾想,会被这般对待……
庆姑姑替苏靥抹去面上泪,叹道:“哪里是什么丈人不听变通,而是有人……罢了,现在说这些也没什么用了,权当是我的命吧。”
苏靥将热茶端到她手边,“断手难养,近日因着处理长芳斋之事,我和待春堂的医先生多有交集,不如,让先生帮忙再去看看,定会比普通医者治疗,好得快些。”
庆姑姑给她擦泪的手一缩,缓缓放下,婉拒道:“不必了,光是这些已经够麻烦六娘子了,怎么能——”
“庆姑姑。”
苏靥笑着打断她的话,“都是自家人,说什么麻烦不麻烦的,姑姑侄子早日恢复,也免得新妇日日担忧,影响养胎不是?”
庆姑姑看着面前如水般善解人意的人儿,心头倏然有些打鼓,闹得一手心的汗,上下嘴唇发颤,“六娘子……”
她歪头,莞尔一笑,烛台下,杏眸一片漆暗,涣散的目光洒落,让人背脊泛凉。
“您侄子的伤势颇重,让待春堂的医先生去治疗,一来不会惊动祖母,二来也能让他得到妥善的照料,何乐而不为呢?”
想起自己那不争气的侄子,庆姑姑心一横,遂道:“如此,便多谢六娘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