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熙安排的宅院里,安神香的清淡气味,总算冲散了些许自码头沾染上的污浊。
云知夏刚领着两个孩子安顿下来,三份几乎是掐着点儿送到的“心意”,便接踵而至。
打头阵的,是萧珏的人。
依旧是那副生人勿近的做派,亲卫捧着一只玄铁匣子,往桌上重重一放,声都没吭。
打开,匣子里是一套寒光凛凛的匕首,和一张画得极为精细的蜀中兵备图。
传话也还是那副霸道的调调,不问你需不需要,只管给。
“王爷说,防身。”
云知夏的指尖在那冰凉的兵备图上轻轻划过,心底冷笑。
这个男人,永远学不会什么叫尊重,总把她当成需要被圈养起来的金丝雀。
可她又不得不承认,这份简单粗暴的“投喂”,的确是眼下最直接有效的护身符。
紧随其后的,是顾晏尘的人。
来的是个瞧着就很牢靠的县丞,捧着一摞码放得整整齐齐的卷宗,说话客气又疏离。
“云姑娘,这是顾大人让下官送来的,蜀中主要官员的背景卷宗。”
“大人说,若遇上什么麻烦,尽管按大乾律法,依法办事。”
云知夏接过那摞还带着墨香的卷宗,心头划过一丝暖意。
这个男人,永远都是这样,于无声处,润物无声。
他的好,藏在那些冰冷的法条和繁复的公文里,细致,周全,却也带着一股让人无法轻易靠近的距离感。
最后到的,是慕容熙的管家,满面春风,阵仗最大。
他身后几个壮汉,抬着一口沉甸甸的箱子,箱盖一掀,码得整整齐齐的金条,差点闪瞎人的眼。
管家笑呵呵地递上一张字条。
“云姑娘,我家公子说了,蜀中所有开销,都记他账上。”
云知夏看着那满箱的金光,有些哭笑不得。
这个慕容熙,永远都是这么直接,这么坦荡,带着一股子商人的精明和狐狸的狡猾。
她正对着这三份风格迥异的“投喂”出神,柳钰脸色发白地从外头冲了进来,手里捏着一张烫金的请柬。
“姑娘,盐铁转运使魏庸,派人送了帖子来。”
请柬的措辞谦恭得体,说是要为她接风洗尘。
可那送信的家仆,下巴抬得快要翘到天上去,眼里的轻蔑和不屑,几乎要化成实质,满得快溢了出来。
云知夏接过那张请柬,还没来得及细看。
云小暖已经像只小奶猫似的凑了过来,挺翘的小鼻子在请柬上用力嗅了嗅。
“娘亲。”
她的小眉头,瞬间拧成了一个小疙瘩。
“这张纸上有‘假笑’的味道,还混着一股很淡的、像上次柳承业书房里那种‘坏心眼’的冷香味!”
云知夏心头一凛。
云小墨的反应更快。
他一把抓过顾晏尘送来的那摞卷宗,又摊开萧珏送的兵备图,小小的身子趴在地上,用院里捡来的石子,飞快地摆出了一个简易的沙盘。
那双酷似萧珏的凤眼,此刻亮得惊人。
他指着一颗代表“魏庸”的石子,又用小石子,在“魏庸”和代表京城钱坤的另一颗石子之间,画了一条重重的线。
g“娘亲,顾叔叔的资料里记载,魏庸每个月给钱坤的‘孝敬’,是他所有支出里最大的一笔。”
“而且,他名下最大的私产‘望江楼’,账目流水最终都指向了钱坤在京城的几处产业。”
他又指了指舆图上一个被朱笔圈出的酒楼。
“他最赚钱的私盐生意,都藏在这家‘望江楼’里。”
云知夏听着儿子的分析,眸光越来越冷。
儿子负责呈现所有淬炼过的情报,而她,则在脑中将这些情报串联成了致命的锁链。
一个地方官,将自己的身家性命和全部收益,都死死捆绑在一个京城高官身上。
那么,他最怕的是什么?
当然是这条唯一的生命线,被斩断。
云知夏的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她将请柬随手扔在桌上,没说去,也没说不去。
她只是叫来柳钰,让他照着自己的吩咐,分别给三方势力送信。
给萧珏的亲卫,她只说了一句话。
“今夜子时,望江楼有匪徒交易违禁品,请王爷的人,代为清剿。”
给顾晏尘的县丞,她的措辞则完全换了一副面孔。
“听闻魏大人与京中贪腐大案有所牵连,民女一介孤女,深恐其会对我不利,还望大人能按大乾律法,庇我母子周全。”
-至于给慕容熙的商号,她的信写得更是简单直接。
“今夜,我要让‘望江楼’的酒,比黄金还贵。”
夜色渐浓,望江楼灯火通明。
这场所谓的“接风宴”,果然是一场不折不扣的鸿门宴。
魏庸高坐在主位之上,一身华服,满面红光,那双三角眼却像毒蛇的信子,一下一下地,在她身上来回试探。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魏庸终于端起酒杯,皮笑肉不笑地开了口。
“早就听闻京中来了位女神医,今日一见,果然是……风姿不凡啊。”
他故意拖长了调子,话里有话。
“不知云姑娘此番来我蜀中,所为何事啊?”
云知夏不接他这茬,只是端起面前的酒杯,起身,脸上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初来乍到的不安与惶恐。
她避而不答,只在敬酒时,状似无意地,轻轻叹了口气。
“说来惭愧,民女此番来蜀中,也是受一位京城贵人所托,为他寻一味安心的药。”
她的声音很轻,却刚好能让满桌的人都听个清楚。
“那位贵人,姓钱,也不知是怎的了,最近总是心神不宁,夜不能寐,嘴里总念叨着,怕有人要害他。”
“唉,人到了高位,总是烦恼多些。”
“钱”字出口的瞬间,魏庸端着酒杯的手,几不可查地,抖了一下。
-云知夏像是没瞧见,自顾自地抿了口酒。
她放下酒杯,又从袖中取出一块绣着芙蓉花的蜀锦手帕,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嘴角。
她抬起眼,那双总是带着几分柔弱的眸子,此刻清亮如水,直直地望向魏庸,脸上是恰到好处的好奇。
“听闻蜀中最有名的酒楼,叫‘望江楼’,里头的一杯清茶,便价值千金,不知魏大人可曾去过?”
钱贵人。
望江楼。
两个他藏得最深、最见不得光的秘密,就这么被一个看似无害的女人,用最云淡风轻的方式,当着所有人的面,给抖落了出来。
“哐当!”
魏庸手里的酒杯没拿稳,直直地摔在地上,砸得粉碎。
琥珀色的酒液,混着他那张脸上瞬间褪尽的血色,狼狈地洒了一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