签押房内,烛火被夜风一卷,猛地晃了三下,灯芯“噼啪”炸开一声,青烟袅袅升起,墙上的影子跟着扭曲了一瞬,像有谁在暗处冷笑。
寒气从门缝渗入,吹得案上纸页簌簌作响,仿佛藏着无数欲言又止的密语。
不过半个时辰,那名五花大绑的密使便被人拖了进来。
他嘴里塞着麻布,额角冷汗直淌,在烛光下泛着湿亮的光。
脚步踉跄,靴底在青砖上刮出沙哑的声响,像是被死神牵着走。
顾昭之坐在案后,指尖轻叩扶手,笃、笃、笃,节奏沉稳如更漏。
只一个眼神,亲卫便扯出麻布,提起水桶,兜头浇下。
江水刺骨,顺着发梢灌进衣领,那人浑身一颤,牙齿咯咯打战,刚要破口大骂,却撞上顾昭之那双眼睛——黑得不见底,冷得不像活人。
话卡在喉咙里,只剩粗重喘息。
“三箱黄金,送给谁,做什么用?”顾昭之开口,声音不高,却压得人喘不过气。
“什么黄金?大人说笑了……”密使眼珠乱转,还想硬撑。
“卸他一条胳膊。”顾昭之淡淡道。
亲卫上前,铁掌一拧,“咔嚓”一声脆响,夹着筋骨断裂的闷响,左臂瞬间扭曲垂下。
血顺着指尖滴落,在地上洇开几朵暗红梅花。那人惨叫未绝,冷汗已浸透里衣,贴在背上冰凉黏腻,可牙关仍咬得死紧。
“另一条。”顾昭之连眼皮都没抬。
“我说!我说!”密使终于崩溃,嘶声尖叫,“那不是贿赂,是回款!‘北衙’三年来向北狄走私军械的回款!康王爷只是代收,真正主家……我们都叫他‘支度使’大人!”
顾昭之眉峰微动,指节在扶手上轻轻一刮,发出细微刺响。
他挥了挥手,亲卫呈上一本灰褐色账册,边角磨损,看似寻常。
他翻开一页,指尖触到纸面时却顿了顿——这纸太滑,太韧,不似官纸。
正欲细看,身旁忽传来一声清冷低语:
“这不是普通官纸。”
苏晚不知何时已立于案侧,披着狐裘,毛领雪白,衬得她脸色清减,眼下泛青,可眸子亮得惊人。
她伸手轻搓账册边角,又凑近鼻尖一嗅:“松香混旧墨,还带点铁锈味……这是仿‘云龙笺’的‘影龙纸’,三年前内府抄纸官失踪,模板就流出去了。”
她说着,取出火折子,微燎纸边。
火焰跳动间,纸面缓缓浮现出一道蟠龙水印,形似皇家御用,却少了几分庄重,多了几分匠人的刻意模仿。
“真·云龙笺每张登记在册,绝不可能用来记黑账。”她收回火折,目光如刃,“但这种高仿,足以骗过户部老吏——有人拿它建了个影子户部。”
顾昭之瞳孔骤缩,寒意自脊背窜起。他当即下令:“取盐税、漕运、军饷三本总册来!”
片刻后,三本厚重账册与那薄本并列摊开。
比对之下,骇人真相浮现:每年户部账目皆有一成银两“账实不符”,亏空数额,竟与康王府密账中“暗支”总额分毫不差!
更令人震怒的是,每笔亏空批文末尾,都盖着一枚从未见过的印章,经手人栏赫然写着“支度使”——虚设官职,权柄却凌驾户部侍郎之上。
“沈砚不是孤狼。”苏晚冷笑,指尖敲桌,嗒嗒如钟,“他是影子朝廷的财务总管。之前操控黑市盐价,哪是为了敛财?分明是用水流冲乱痕迹,好把赃款洗得干干净净。”
她展开江南舆图,朱笔圈出几处:“义庄、香行、船行——全是洗钱的壳子。”
随即她转向蒋掌柜:“联络十二家米行布庄,以‘赈济寒冬’为名,查康王名义下所有义庄账目!”
三日后,消息如雪片飞回:某义庄月耗米三千石,账上无一粒入库;某香行年销十万束,收入竟超一省年税三倍!
苏晚将数据汇总成表,用一套前所未见的法子推演,结论冰冷刺骨:“他们用慈善做幌子,建了套独立财政体系——发俸、养兵、通敌,全靠从百姓盐米油纸里吸血。”
她抬头,目光灼灼:“顾昭之,这不是贪腐,是另立朝廷。”
顾昭之盯着图表,久久不语。
室内寂静,唯有烛火爆裂的轻响,和窗外江风拍檐的呜咽。
忽然,他起身快步走入内室,从尘封木匣中取出一枚铜牌。
入手冰凉沉重,背面刻着两个古篆——“支度司”。
“先帝晚年设此司,统揽军国用度,后因权争被废。”他声音低哑,似从旧梦中捞出,“若这影子真敢用‘支度司’之名……那根子,二十年前就埋下了。”
他走回案前,将铜牌压在账册上,一字一顿:“苏晚,你敢不敢,把这本账册带进金殿?”
苏晚笑了,清冷而坚定:“不是我带,是你该亲自呈上去。陛下若不知情,你是清君侧;若早已知情……那就是你死我活的局。”
当夜,她在盐仓密室重抄账册。
烛光摇曳,映着她低垂的眼睫。抄至“支度使”名录时,她指尖微顿,悄然将一位已故侍郎之名填入,隐去真正涉案的兵部右堂。墨迹未干,她轻吹一口气,唇角微扬:“真真假假,才好请君入瓮。”
她将副本交予蒋掌柜:“明日放出风声——苏姑娘得了影子户部花名册,三日之内,扬州府衙外点名。”
风起于青萍之末。
半日之间,金陵驿马疾驰入京,密报送抵紫宸殿。
灯火未熄,明黄案几上摊着数封急报,最上一封写着:“苏氏得册,将点名清算。”
龙袍之下,一只戴玉扳指的手缓缓提笔,朱批八字:
“影子已动,速除苏氏。”
片刻后,一道黑影自东华门侧跃出宫墙,怀中紧贴火漆密函,直奔城南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