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冷雨裹着江风扑面而来,巡按衙门的喧嚣被冲刷得只剩残响。
雨水顺着屋檐滴落,在青石板上敲出杂乱的节奏,像谁在暗处数着倒计时。
而在这座城另一端的义济堂后院,真正的风暴正悄然酝酿。
账房里一盏油灯摇曳,映得贾掌柜脸上沟壑纵横,仿佛刻满了未落笔的算计。
他呼吸极轻,指尖拂过书脊时,只听得纸页微响——那是陈年宣纸与紫檀木摩擦的沙声,干涩却清晰。
沈砚已被带走,前堂伙计乱作一团,反倒成了最好的掩护。
他悄无声息地穿过湿滑的甬道,鞋底沾着夜露与苔痕,停在银册库门前。
铁门“吱呀”轻响,一股陈腐墨香混着铜腥味扑面而来,直钻鼻腔。
他径直走向最里层的紫檀书柜,手指在一排排账册间滑过,最终停在一本崭新的《义济堂月出纳总录》上。
封皮是云纹纸,触手微糙,边角有细微磨损,连左下角那道被烛泪烫出的小凹痕都清晰可见。
他从怀中取出另一本一模一样的册子,材质、字迹、磨损,甚至连纸张翻动时的脆响都分毫不差。
他迅速调换,真账册贴身藏好,那凉意隔着衣衫渗进胸口,像一块冰压着心跳。
这本伪造的册子,是他与苏晚耗时数月的杰作。
原册中那些隐晦的资金流转被尽数抹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条条清晰到刺目的罪证:善款如何经沈砚私印授权,转为本金,以九出十三归的暴利贷出,最终流入盐引投机。
每一笔账,都直指沈砚。
更致命的是末尾几页——赫然盖着周盐使那枚早已上交、宣告作废的副印。
边角缺口、右下裂纹,复刻得一丝不差。贾掌柜知道,这枚印虽已封存,但周盐使每月初三都会以“核验旧档”为由借出一个时辰。
三年来,从未间断。
那点时间,足够拓一次印。
他将真账册用油纸包好,塞进药童竹篮的夹层。
竹篾粗糙,擦过掌心,暗格合拢时“咔”一声轻响,像是命运落锁。
“三日后,亲手交到周盐使手中。”他低声叮嘱,“就说……是沈公子巡视时‘遗落’的。”
雨连下了两日,义济堂门前积水没踝。
第三日清晨,药童背着竹篮出门,脚步比往常沉了几分。
三日后,盐运使府。
周盐使正品着新茶,茶烟袅袅,心头轻松。
沈砚倒台,前路已通。
管家呈上一个油纸包,说是义济堂药童送来的“遗落之物”。
他冷笑拆开,看清封面上《义济堂月出纳总录》几字时,手一抖,茶水泼在手背也未觉。
起初他尚冷笑:“沈砚竟蠢到留下如此直白的证据?”
可翻至末尾,脸色骤然惨白——三笔“代为审批”的捐转贷,总金额八千两,每笔都盖着他那枚废印。
“不可能……这印连贾掌柜都不该知道细节……”他指尖颤抖抚过印痕,冷汗顺着脊背滑下。
猛然醒悟:这不是遗落,是催命符!
沈砚早料他会反水,竟提前布下共犯铁证!
“沈砚……你好毒的手段!”他怒吼一声,将账册摔在地上。纸页散开,如撕碎的命书。
室内死寂,唯有铜壶滴漏“嗒、嗒”作响,像针扎进太阳穴。
片刻后,他缓缓蹲下,颤抖着拾起每一页,眼神由惊惶转为阴狠。
“你既不仁,休怪我无情!”
当夜,一顶青呢轿子从侧门悄然抬出,轿帘低垂,踏过湿街,直抵靖安侯府后门。
书房烛火通明。
白砚舟接过账册,指尖翻动,目光沉静。
翻至第三页,“四月初九,扬州转运米粮十万石”——数字与密报完全吻合。
“果然是真账。”他心中了然,指尖轻叩桌面,如叩战鼓。唇未扬,眼未笑,只低声道:“我这个堂弟,自负惯了,连自己人都防。”
周盐使急道:“下官被逼无奈!只求大人保我无罪,许我三成盐引便利,愿为马前卒!”
“好。”白砚舟合上账册,声落如锤,“你只管在朝会上‘恰好’呈上此物,其余,我来安排。”
五日后,金銮殿。
户部尚书正盛赞义济堂赈灾有功,周维突然出列,高举账册,声带颤抖:“启禀圣上!义济堂名为赈灾,实为敛财!沈砚以捐银为本,行高利贷之实,非法牟利逾十万两,更牵连七省官员‘被动入股’!”
他重重叩首:“下官曾被胁迫盖印,今日戴罪立功,恳请圣上明察!”
满殿哗然。皇帝脸色由红转青,怒喝:“查封义济堂,冻结所有钱庄往来!朕要看看,谁给他的胆子!”
京城震动。
同一时刻,苏府暖阁,细雨敲窗。
苏晚指尖轻点茶盏,听完贾掌柜回报,唇角微扬:“周盐使倒也机灵,学会反咬一口了。”
她抬眸,眼中光芒如刃:“可他不知——那本救命稻草,是我亲手改的。”
她取出一份密档,缓缓展开:“每一笔‘副印记录’,日期金额,都对应他去年私吞赈灾银的案底编号。”
“他以为借刀杀人,殊不知,是亲手揭开自己的画皮。”
窗外雨势愈急,砸在青石板上,溅起碎银无数。
她望向义济堂方向,轻抿一口茶,声音淡如雨雾:
“沈砚,你的钱路,我亲手给你断了。”
封条在风雨中猎猎作响。而刑部天牢深处,一道微光斜照铁栏,如断裂的尺。
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铁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