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突降倒春寒,冷风卷着残雪扑打街巷。
连日操劳的顾昭之终究没扛住,风寒入体,高烧不退。
那一夜,首辅府主院的灯一直亮着,昏黄的光在浓雾里晕开,像一盏不肯熄灭的魂灯。
苏晚因与户部核对江南盐铁账册未毕,便暂歇在偏厅。待她终于搁笔,夜已深沉。
更鼓敲过三响,窗外风声骤起,刮过枯枝,如刀割耳。
檐下铁马叮当乱响,忽地一静——仿佛被什么更沉重的声音压了下去。
她猛地惊醒。
那声音自主院传来,压抑、破碎,是人在梦魇中挣扎的呜咽,夹着烧灼喉咙的喘息,断断续续,却字字剜心。
“阿……别走……火……娘……对不起……”
苏晚心头一紧,顾不得披衣,赤足踩上青砖,冲入夜色。
寒风扑面,刺得眼眶生疼。
她一路奔至主院廊下,灯笼在风中摇晃,影子如鬼魅舞动。
积雪未化,脚下咯吱作响,像谁在耳边低语。
她本想唤医官,可刚踏上台阶,那声音便清晰传来——
“阿沅……是我没护住你……别丢下我……”
她猛地顿住,指尖抵住窗棂,冷得像铁。
透过窗纸一道细缝,她看见顾昭之额上湿巾不断滴水,鬓角尽湿。
他脸色通红,嘴唇干裂,平日清冷的眉眼此刻扭曲着,睫毛上竟挂着泪。他死死攥着锦被,骨节泛白,手臂青筋暴起,仿佛正与烈火搏斗。
而口中反复呢喃的,始终是那个名字——阿沅。
苏晚僵在原地,心口像被一根细针狠狠刺入,随即蔓延出冰火交织的痛。她站在寒风里,单衣被雪水浸透,四肢麻木,连呼吸都凝成白雾。
直到东方泛白,她才悄然退回偏厅。鞋底的雪水在地砖上留下两行湿痕,蜿蜒如泪。
次日清晨,她拦住了赵管事。
“我昨夜听见大人喊‘阿沅’,是谁?”
赵管事脸色一变,笑容凝住,喉头滚动,终是低声道:“阿沅小姐,是相爷的胞妹。那夜顾府遭难,她才十三岁……老爷夫人将她藏进地窖,可叛军还是搜了出来……”
他哽咽,再难开口。
苏晚只觉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浑身血液都凝固了。
她踉跄回房,直奔书房东侧那排尘封旧档。
那日她曾见老管家偷偷擦拭一卷宗册,口中喃喃“小姐画像,莫要再看”。
她避开巡夜,借着月光翻找,指尖触到一本积灰的册子,轻轻掀开——
一张泛黄的女子画像静静躺在其中。
少女梳双环髻,眉眼清秀,笑意温婉。可那张脸,与她苏晚,毫无相似之处。
既然不像,为何……
她忽然想起那日在他书房暗格中看到的那枚绣花鞋。
那是她年少时的旧物。
当年她救下一个重伤少年,顺手将这双鞋塞进他怀里,说:“若被人发现,就拿这个去找我父亲。”那时她不懂官府规矩,只记得父亲说过:“女子之物,对得上家纹,便是凭证。”
原来如此。
他心心念念的,根本不是她。
他甚至可能早已忘了当年那个救他的小女孩长什么样。
他对她的温柔,不过是因为,她是那场灭门惨案中,唯一向他伸出手的人。
她是那段血火记忆里,唯一的光。
他珍藏那双绣鞋,如同溺水者死死抓住浮木。
他迷恋的,从来不是苏晚这个人,而是她所象征的“被救”与“生还”。
滔天的屈辱涌上心头,苏晚指尖发颤。
她走到火盆前,将那些为迎合他而写的商策批注、藏着少女心事的纸张,一页页投入火焰。
墨迹融化,字句成灰,像她曾写下的“愿与君共理天下”。
她忽然笑了。
天下,何须共理?她要的是掌控。
火熄,余烬轻颤。
她静坐良久,磨墨三遍,墨色如漆。
提笔蘸墨,笔锋再无柔色,只剩冰冷锐利。
《江南七州商税改革草案》。
洋洋洒洒数千言,字字如刀,句句见血,直指江南官商勾结、漕运腐败的要害。
每一条改革,都足以在朝堂掀起惊涛。
写罢,她唤来赵管事。
“将此物,连同一句话,转告相爷。”她声音平静,“若府中只缺一个追忆往昔的影子,苏晚,自请告退。若尚需一位能披荆斩棘的谋士,我,在此处。”
言毕,她转身回房,关上门。
自此,再未踏足主院。
主院内,顾昭之烧已退。他靠在床头,听崔九回报,面色苍白,眸色深沉。
良久,他未看那份草案,只摩挲着指间玉扳指,沙哑问道:“她……连茶都不送来了?”
崔九垂首:“夫人说,主院茶水,自有专人伺候。”
顾昭之望着空荡回廊,那里再不会有端茶巧笑的身影。
他牵动嘴角,发出一声极轻的笑。
“阿沅……”他低喃,“从不会这样对我。”
千里之外,北境寒牢。
铁窗斜切进半片冷月,照在沈砚冷峻的侧脸。霜覆铁栏,寒气刺骨。
密探低声禀报:“苏夫人闭门谢客,日夜伏案,昨夜烧毁手稿,今晨呈上税改草案。”
他初不以为意,冷笑一声。
可当他翻开《刑律疏议》,目光扫过“盐铁专营”“漕运律法”条文,脑中电光石火——
她不出门,非病非怨,反日日执笔?江南账册刚交户部,她又出身商贾世家……难道,她要动税制根基?!
“啪!”
瓷碗砸地,四分五裂。
沈砚猛然站起,眼中精光骇人,如雄狮惊醒。
“她不争宠?”他咬牙切齿,“她这是要夺我大周之权!”
京城的风,愈发凛冽。
苏晚投下的这颗石子,在首辅府激起涟漪,却无人知晓,这涟漪正悄然扩散,即将席卷整个大周朝堂。
一张无形巨网,已在暗处张开,只等时机,将所有人拖入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