辞盈不懂三韬六略,也不读耄箴勤箴。依旧只凭着那份生存本能,权衡情状,分析利弊。
陶刺史是怎样的人,她不曾近距离接触过,但生在云州长在云州,十几年来什么变化决策都看在眼里。
这绝对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对,五女郎说的对,此事切不可寻我父亲。”陶术也反应过来,“他要是知道了,那些流民不管染没染上,一个都逃不掉。”焚烧是处理疫病最粗暴直接的法子。
断尾求生也是大多数人会做的选择。
辞盈咬唇站定良久,脑海中天人交战。
“荣安公主如何?”
问这话时她看向的是赵灵芸。
鉴于对方神奇的贵人结识体质,又在观水寺住了那么久,没道理放过公主这么一个金萝卜。
果然后者只怔愣了下,便从袖中掏出一支青鸾样式的金簪,“殿下今日应该不在寺中,我曾听了慧师父提过,她甚是喜爱北街周记酒楼的茶水。”
这份机缘与运势实在令人艳羡。
多少人费劲心思都攀不上的高枝,对她来说易如反掌。
“我去试试。”辞盈接过簪子。
赵灵芸自是要留下,处理尸体拟写药方。荣安公主驾临云州已久,却从未在正式场合露过面。以陶术的特殊身份,未必会见他,思来想去唯有自己最合适。
最重要的一点是,周记酒楼是她母亲名下的资产之一。
负责打理布庄的眉娘,本家便是姓周。
只是知晓此事者寥寥无几。辞盈也多年不曾来过,提着裙裾步履急乱地踏入时,店家正倚在柜坊后,将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抬眼一瞧顿时愣住了。
“女郎?”
不怪她作此反应。
辞盈长这么大账本都没摸过几次。
气喘吁吁地推拒了周凤娘要递过来的茶,她开门见山问道。
“公主在哪个雅间?”
女郎怎么知道公主来了这里?周凤娘心下惊了一惊,可见她一副心急如焚的表情,还是依言答话。
“四楼最左那间。”
顾不上散乱如堕的乌墨发髻,少女怀抱幕篱,轻纱被汗水打湿后半透在细颈上,随呼吸微微起伏,活色生香。
像上等的白兰素瓷瓶。
可惜不是所有人都能生出爱怜之心。酒楼建构巧妙,最早是出自那位失散多年姨母的想法,采用回字形长廊。四楼其实也并不用来待客,门窗紧闭,灯火昏暗幽寂,竹制的阶梯咯吱咯吱作响。
没等她走到尽头,灯火晃动了下,眼前寒芒乍现——
一柄长剑冷冷横上她的项颈。
少女下意识动弹了下,锋利的剑刃便削断她几根发丝,不加掩饰的杀意犹如护主狼兽露出凶狠獠牙。
身后女子嗓音凛冽沙哑,“江五女郎,这是走错了?”
“不是。”
辞盈道,“我有要事向殿下禀报。”
“殿下岂是你想见就能见到的?你怎知殿下今日在此处?”
对方身形高挑,几乎挡住大半光亮,不同她平日里接触到的女儿家,从骨子里透出一股极具冲击力的血气。
这种强弱之差与压迫感,仿佛肉食动物与草食动物,令她心生畏惧本能想逃。但思及还在原地苦苦等待的赵灵芸二人,辞盈掐了一把掌心,硬生生扼制住各种杂乱念头。
“事关云州存亡百姓生死,不得不见。”
她恭恭敬敬将青鸾金簪双手奉上,“所以还请女郎高抬贵手,告知殿下一声。”
若荣安公主当真不愿意见,再另想对策,至少自己尝试过了。
本以为还要再费一番口舌。
未料长剑入鞘,青骊伸手推了她一把,力道大到她险些没站稳,“还算有长进。”
“随我进来罢。”
…
青布帘幕,蒲团茶垆。
铜炉兽口吞云吐雾,添了冰片的沉香气味清幽,丝丝缭绕。辞盈原先还想不通,为什么赵灵芸说这位公主是周记酒楼的常客。
直到隔着那道描有千里江山的金线漆画屏风,望见广袖如流云垂落,眉目清逸胜雪的青年时。她才明白,荣安公主过来,或许不只是为了一盏清茶。
“见过公主殿下。”
收起复杂心绪,还有更要紧的事得办。
见她目不斜视,屏息凝神。荣安公主倏地莞尔,扔了手中对弈的棋子,耳际明珠微晃转脸来看她。
“怎么,紧张到连你阿兄都不认得了?”
倒不是不认得。
就怕他未必想被自己认出。
不过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也不好继续装聋作哑。辞盈硬着头皮,呐呐道,“阿兄也在这啊……”
江聿微微颔首,乌发垂至腰际。
清浅到迫近银白的瞳色经由灯火一照,无波无澜,客套又疏离。
他果然不想被自己认出。
辞盈将事件的来龙去脉说了一番,荣安公主那张保养得当的温和面容,渐渐有了凝肃之色。
“确是关乎存亡的大事。”
眸中还沉着上位执棋者应有的冷静与从容不迫。厢房内只听到铜炉焚烧的细微响动,染了丹蔻的莹润指甲,落在一枚白棋上,她嗓音极轻,“云州要再守不住。”
“那天下就得改姓了。”
将消息交给有能力解决靠谱的人,这是辞盈唯一能做的。
目的达成也就没有留下来的必要,正欲告退之际,荣安公主却忽然拦住她,“这是本宫的獾儿,便让他送你回去吧。”
视线顺其所指,清风徐来。
辞盈这才注意到,里侧逶地的幕帘后,不知何时立了道身影。早前便有所耳闻,荣安公主和亲时与异族诞下一子,归来后又嫁与镇西将军李望骏。
日光透过直棂窗,被分割成零散不匀的块状,落在少年郎充满野性的眉骨上。红绳编就的发辫散在肩侧,不同于南人的柔和,他五官轮廓更加分明如刀削斧砍。
细细的革带勒出健壮腰身,肌肉虬结无不彰显出蓬勃的力量感,像草原上即将成年的漂亮雄狮。
一个青骊就已经让人瑟瑟发抖了,眼下又来一个。
辞盈后退一步。
差点撞到身后屏风,少年嘻嘻笑着上前扶住人,“阿姐,当心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