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接连不断的两场小雪,化作冬日陈词的尾调。
庭院的古柏仍旧苍劲挺拔,屹立九寒。帘后苦艾却熏得烟雾缭绕,微弱火光照出一道清瘦安静的身影。
跛脚僧人收回号脉的手,起身施礼,“郎君福泽深厚,这一劫算是过去了。”
不见春险要之处在于每发作一次,身体就会虚弱一分。所以那些身亡者,往往不是死于毒,而是被蛀成脆弱的薄壳。
风一吹便碎了。
江聿更是打娘胎起中的毒,沦浃肌髓,能活二十五都是往多的算。
没想到这次并未加重。
鸣泉求姥姥告姥爷,就差跪下来磕几个响头。他感动的快要哭了,高高悬起的心总算落回肚子里。
“呜呜郎君,你还活着真是太好了!”
江聿并未与一个欣喜若狂之人计较胡言乱语。他半张脸笼逸散的苦烟中,乌丽软稠般的长发散满周身,薄薄的眼皮微敛,能看到极细的血丝。
面容是淡然苍白的,眸尾却还泛着纵情后的绯红。病态而诡艳,像开到极盛生命即将破碎凋零的玉花。
“我有一事想请禅师解惑。”
他才醒来便有了困顿,鸣泉略微不解,僧人却上前一步。
“郎君可是为梦魇所困?”
青年目光越过窗台落向那片朦胧绿意,停顿几息后道,“正是。”
“郎君体弱,多思多虑者多梦。”
僧人不紧不慢拈动那串檀珠,“觉有八征,梦有六候。六候一曰正梦、二曰蘁梦、三曰思梦、四曰寤梦、五曰喜梦、六曰惧梦,此六者,神所交也。”
“应是思梦。”
江聿声音缥缈,“我梦见一女郎。”
正要退出去的鸣泉左腿绊到右腿,险些栽倒。不止他大为震惊,僧人手中动作也悄然停下。
这是第二次提及了。
“梦为虚幻……”
“倘若我与她相熟呢。”青年眼尾的红似乎又浓烈起来,像一团炽艳的鬼火,烧得又痛又痒。
僧者道,“那男女情爱世俗之欲,人之常情也,郎君不必为此感到介怀。”
“可我求不得。”
他语气平静,斟酌了下用词。
似乎不该这样形容二人的关系,至少放在兄妹身上不应该。何况辞盈明明就在身边,时常相见。
但江聿很清楚,自己情感上已经不满足于此。像终日受饥饿折磨惶惶不安的饿鬼,简单的进食无法抚慰。
跛脚僧人没再说话。
口中只低低颂着佛号,半晌轻叹一声,双手合十道。
“殿下,您应当听说过,爱欲之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悬崖勒马或许为时不晚……”
前者才离开,后脚煎好药的鸣泉便重新进来。他只听到前半段对话,此刻手上捧着一盅乌漆麻黑的药汁,望着帐幔方向,小心翼翼开口。
“郎君这药……”
“端过来吧。”
青年靠在帐子里,闭目养神。
他微微抬手,宽大的亵衣袖口滑落,手衣接连之处露出一小截分明腕骨,光线昏暗色如死灰,玉尸般冰冷惨白。
鸣泉看得心悸不已。
连呼吸都放轻不少,生怕一转眼对方就驾鹤西去了。
周遭静得只闻瓷器碰撞的清脆声响。
苦汁入喉,江聿面不改色,“你去后院了?”
鸣泉低头一看,这才发觉衣角上沾了片枯叶,忙摘下来道。
“郎君勿怪,瞧见有人捡到一只燕子,想送回巢,便搭了把手。”他挠挠头,“可惜它伤了条腿,这冬末春初寒气未散,就算送回去恐怕也活不成。”
燕鸟南方越冬,开春北归。
但近几年天灾地孽,连南地也逃不过风雪肆虐。不少动植物难捱霜寒,早早冻死,而百姓没了庄稼和牲畜,便只能开始扒树皮、嚼观音土……
好在郎君没有要训斥他的意思,只让他将那只燕子带来。
羽翼新丰的家燕稚气未脱。
嘴角那抹鹅黄已褪,却还是能摸到一层细小的绒羽。
它身子极轻也极软。
托在掌心时能清楚感觉到剧烈的心跳,带着不安与生机,一下一下叩在他没有温度的指节上。
“倒是乖巧。”
江聿注视着它微僵的身躯,不知想到什么爱怜抚了抚。
“郎君,这鸟儿只是伤了腿,翅膀却还是好好的。”鸣泉有些担忧,“您还是小心点……”
本意是怕燕子挣扎扑腾,爪子尖锐,万一抓伤了江聿。
但青年目光垂覆。
闻言不知想到什么,眸色暗得仿佛蕴了一滩浓墨,无端叫人生畏。
“去找条绳子来。”
红绳鲜艳,像从他森白的手腕蜿蜒出去的血线。
看着不论怎么扑打翅膀都无法离开自己的鸟儿,江聿这才觉得心底那口深井以一种代偿方式被暂时填满。
“燕燕……”
他轻声呢喃。
想要燕鸟永不离开。
想要妹妹永不离开。
僧人那番点拨,没有让他悬崖勒马,反而让他第一次正视了自己的欲望。近乎暌违的欲望。
鸣泉以为听错。
回想起方才与跛脚僧人的对话,不禁猜测自家郎君是不是心里有人了,很可能还因此害上相思病。
郁结于心对身体不好。
为了郎君的身心健康,他尽职尽责劝道。
“自苦伤身,郎君有什么只管放手去做,无需理会他人。”
直到前些时日,他才知道自家郎君并无隐疾。无非身子骨差了点,但如郎君这般风姿高彻的。
别说云州,他敢拍着胸脯保证,整个大魏都找不出第二个!
洋洋洒洒猜了一串,兴许那女子出身寒微、或是品貌不佳,不太好过江父江老夫人那关……
但再差难不成还能比得过礼崩乐坏?
若郎君能正常成家,想必夫人在九泉之下也会感到欣慰。鸣泉越想越是慷慨激昂,热血澎湃,果断表忠心道,“不论郎君做什么,小的都肝脑涂地愿意追随!”
江聿看了他一眼。
容色沉平似水,但莫名令他心头一跳,疑问随之而来。
所以郎君看上的……到底是哪家女郎?
话音方落,便见一道熟悉的窈窕身影在门前踟蹰,昏时光影细碎浮在她肩头,轻软嗓音随风越入——
“阿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