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第一场雪落下来时。
辞盈终于为神女点睛,再现昔日容光。亭外飞雪簌簌,并非那种成片或成团,而是白尘般轻盈的霰雪,晶莹剔透,冷风一吹就扬上她眉睫。
神女脚踏云气,御风泠然,眸底流转的惆怅比雪还要飘渺三分。辞盈搁笔,仔细端详后长松一口气。
修补工作对她而言还算顺利。
唯独面对神女这双褪色的眼睛犯了难,踌躇不决,搁置至今。她没有见过前燕皇后,史料记载也寥寥无几,只知民间出身,与燕帝相识于微末。
之后其中如何牵扯,便不得而知了。
原本是和陶术他们约好待天光放晴,一同推敲。但昨夜雪叩西窗,她忽尔有感,连招呼都来不及打,拂晓时分就披衣散发来到画壁前。
结果比预想还要满意。
池水结了层薄冰,还没完全冻实。将灯盏放在边上,辞盈蹲下身细细洗干净毛笔,正要折返回去。
不远处一名小沙弥急急跑来,“女檀越,陶檀越说有事在门外等候。”
辞盈愣了下,反问,“这么冷的天,陶郎君不进来避避雪吗?”
相处半月,她对陶术此人已有所了解。
知他并非如外界传闻那般耽于酒乐,不学无术,相反对世俗有自己的一套洒脱看法与见解。
虽说看起来有些混不吝,可自打入观水寺以来,都是他找的她,不曾摆过使君之子的谱子。而且观水寺僧众与她接触不多,自己也不可能一一认全。
思及此处,辞盈不由顿住脚步。
面前小沙弥还是个半大的孩子。
约摸才出家剃度不久,头皮光净,带着淡淡的青。
此刻目光慌乱,连连摆手,“小僧、小僧说的都是真的,陶檀越没细说是何事,只提了那位赵檀越。”
赵灵芸?
这下她表情变了。
赵流景吃的方子苛刻,不仅烧钱,还消磨心力,每月都得进山林采集新鲜露水。她不清楚以往要去多长时间。
可人是前天去的,就算雪天路滑难行,也差不多该回来了。
陶术如果为此事急着找她,合情合理。
想到这儿,她才让那名小沙弥帮忙带路。
“你是新来的?”
“是,小僧原是长青郡人士,城门失陷后爹娘都死在叛军手里。”
对方接过她手中灯盏,走在前方,“等逃到云州快饿死了,浑身上下摸不出一个钱。幸好禅师路过出手相救,给了两个饼子,又问我愿不愿意跟着他修行佛法。”
北边防御战线崩溃,关中饥荒,百姓难以为计互相窥视,甚至出现骨肉相卖的情景。更有军士掠夺平民,充作粮草的骇闻。
光听着就令人脊背生寒。
“女檀越出身名贵之家,锦衣玉食,自然不知其中艰辛。”他步伐渐渐放慢,“如今这世道,能全尸而亡都算造化了。”
挺立的乌桕树上堆满雪絮,像星星点点的花。
一眼望不到尽头的白茫茫。
檐铃清响声已经很远了,被沙沙的踩雪声所覆盖。从辞盈这个位置,其实可以看到那扇半开半掩的侧门,以及门后挂有‘陶’字灯笼的马车……
灯笼微微摇晃。
折射的雪光照出她瞳孔急缩,没有一句废话,辞盈转身就跑!
但还是慢了一步。
完全没看清那道身影是怎么闪至身后的。
对方一记干脆利落的手刀,她便像过年出栏的猪一样,毫无招架之力,身体软绵绵地栽倒下去了。
少女脸朝下压在雪里。
冰冷侵入感官,心里翻涌着浓烈的不甘促使她抓着旁边的干草,倔犟往前爬了几步,这才支撑不住,彻底昏迷过去。
旁边有人啐道。
“娘的,这小女郎脖子真硬!”
…
朔风呼啸着碾过雪境。
片片大如席的雪花,悄无声息从四面八方落下,压得天地晦暗。仍带土腥气息的积雪似乎还残留在口鼻,整个人如同被湖水淹没,闷的难以喘息。
痛苦挣扎之际,一双白皙修长的手从后拥了过来——
清苦的药香冲淡不适感,男子微凉的胸膛贴在她肩背上,如玉山倾倒。水珠顺势从衣领滚入,滑过纤细脖颈……
止不住地颤抖。
但总算有个支点。
辞盈险些落下泪来。
脚下流水汤汤,打湿衣裳浸透袜履,直直淹没到腰侧。双腿还是软的,她像没骨头一样倚在对方身上。
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
四周笼在浓墨般化不开的黑暗里,难言的静默在两人之间流淌。
人在高压或者极具危险刺激的环境下,心跳加剧血液上涌,容易对彼此产生某种特殊的吸引力。
很难说得清这一刻的微妙情绪。
尽管先前也有接触,辞盈还是不能适应这种躯体相近、温度相抵的亲密。
她能感觉到青年目光正悬停在自己身上。湿漉漉的乌黑长发像条安静的蛇,从苍白淡极的画面中跳脱出来。
浓得逼近绀色。
因强烈反差,呈现出妖丽诡艳的光泽。
他发梢还在滴着水,一颗一颗砸落到她的手背上……
辞盈仍旧看不清对方面容。
为了缓解这份尴尬,她试探性出声,“好久不见……郎君。”
距离上次梦到,已过数月。
确实是好久不见。
白绸扣带有些松动,快要束缚不住沾水后柔软化开的身子。观水寺断五荤三厌,持斋把素,她也跟着清减了几分。
眼下紧贴在对方掌心的那截腰身,更是纤薄到可怜。
察觉到青年动作一顿。
辞盈这才从方才的奇怪情绪中,缓和过来。
由于之前太过紧张,她忽略了许多细节,醒来后也没再去想。比如,原来鬼魂还会紧张羞赦……
想到这儿,她胆子不由大了些。
“郎君这些时日,为什么都不来找我?”尾音微微拖长。
因沾了水汽,更显绵软。
青年自然回答不了她。只低垂下浓长睫羽,稍显冷淡地盯着两人不知何时纠缠在一起的衣带。
对她表现出的依赖,似乎有些无措。
抛开一贯温驯,辞盈不依不饶地继续与他说话,如幼时难缠。
“我这回可能要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