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空庭絮
陌尘痊愈后，开始频繁地发呆。
有时是在晨起梳发时，木梳停在半空，银眸望着铜镜，却仿佛透过镜面看向极远的地方；有时是在午后读书时，竹简摊在膝上，手指摩挲着某行字迹，久久不动；更多时候是在夜里，他倚窗而立，白发垂落如雪，任月光浸透衣袍，一站便是整宿。
孙悟空起初没在意，直到某日清晨，他端着新摘的桃子兴冲冲跑进屋，连喊三声\"师兄\"，陌尘却仍望着窗外那株老梅出神，连眼睫都不曾颤动一下。
——像是魂魄被抽离，只余一具空壳。
\"师兄？！\"孙悟空一把抓住他的手腕。
陌尘这才回神，银眸缓缓聚焦：\"……嗯？\"
\"你、你刚才……\"孙悟空喉头发紧，\"我叫你好几声了。\"
\"抱歉。\"陌尘接过桃子，指尖冰凉，\"走神了。\"
孙悟空盯着他看了半晌，尾巴不安地卷起来：\"是不是寒毒又发作了？头疼？还是眼睛——\"
\"无碍。\"陌尘打断他，咬了口桃子，\"甜。\"
孙悟空将信将疑，却也没再多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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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菩提祖师召见。
\"尘儿近日如何？\"白须老者拂尘轻扫，案上茶烟袅袅。
陌尘跪坐对面，神色淡淡：\"尚可。\"
\"识海可还疼痛？\"
\"不痛。\"
\"噩梦呢？\"
\"少了。\"
祖师叹息，忽然倾身，二指并拢点在他眉心。青光流转间，陌尘银眸骤缩，像是被强行拽入某个记忆片段，整个人剧烈颤抖起来。
\"师父！\"孙悟空从梁上翻下，一把扶住摇摇欲坠的陌尘，\"您做什么？！\"
\"替他修补神魂。\"祖师收手，\"寒毒虽清，天道残留的印记却仍在蚕食他的神识。\"
孙悟空这才发现，陌尘后颈不知何时浮现出一道淡金色的纹路——像锁链，又像咒印。
\"这是……\"
\"天道的'标记'。\"祖师神色凝重，\"它仍在试图操控他。\"
孙悟空金眸骤冷，獠牙若隐若现：\"怎么除掉？\"
\"除不掉。\"祖师摇头，\"只能靠他自己扛过去。\"
话音未落，陌尘忽然推开孙悟空，踉跄起身往外走。
\"师兄？\"孙悟空急忙去拦，却被一道无形屏障弹开。
陌尘走得极快，白发飞扬，黑袍翻涌，眨眼便消失在廊外浓雾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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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悟空找到陌尘时，他正站在后山断崖边。
云雾在脚下翻腾，崖风猎猎，吹得他衣袍鼓荡，仿佛下一刻就要纵身跃下。
\"师兄！别过去！\"孙悟空吓得尾巴炸毛，一个筋斗翻到他跟前，死死抱住他的腰，\"回来！\"
陌尘被他拽得后退两步，银眸茫然：\"……悟空？\"
\"你又要丢下我是不是？！\"孙悟空声音发颤，\"上次是自尽，这次想跳崖？\"
陌尘怔了怔，低头看自己的手——指尖正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玉佩，那是启动系统传送功能的媒介。
\"……不是跳崖。\"他轻声道，\"是想离开。\"
\"去哪儿？\"
\"不知道。\"陌尘望向云海，\"只是觉得……该走了。\"
孙悟空突然想起祖师说的\"标记\"。
——天道在影响他。
它让陌尘觉得自己不该存在，不该停留，甚至不该……被记得。
\"不行！\"孙悟空一把抢过玉佩，\"哪儿都不准去！\"
陌尘没有争抢，只是静静看着他：\"为什么？\"
\"因为……因为……\"孙悟空急得眼眶发红，突然拽过他的手按在自己头顶，\"你摸！毛还在这儿呢！说好要摸满百日的！\"
掌心传来温暖的触感，陌尘指尖微动。
\"还有！\"孙悟空又拉着他去碰窗边的梅树，\"花还没谢，你说要等结果子酿酒的！\"
最后，他直接把陌尘拽到厨房，掀开蒸笼，热气腾腾的蜜枣糕甜香扑鼻：\"我学了一个月才蒸成功的！你答应过要尝的！\"
陌尘望着他亮晶晶的金眸，忽然伸手——
揉了揉他的脑袋。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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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夜之后，孙悟空寸步不离地跟着陌尘。
他翻遍古籍，找来安神的熏香；趁陌尘打坐时，偷偷在周围摆满镇魂的法器；甚至半夜变成原形，蜷在陌尘枕边，尾巴紧紧缠着他的手腕，生怕一松手人就没了。
陌尘由着他折腾。
直到某个雪夜，孙悟空半夜惊醒，发现榻边空空如也。
他光着脚冲出去，终于在梅树下找到陌尘——那人仰头望着落雪，月光将白发染成银色，整个人透明得仿佛要消散。
\"……师兄？\"孙悟空轻声唤道。
陌尘回头，唇角微扬：\"来。\"
孙悟空小心翼翼靠近，却被一把拉进怀里。陌尘的下巴抵在他发顶，声音轻得像雪：\"冷吗？\"
\"不冷。\"孙悟空闷声道，\"你才冷。\"
——浑身冰凉，像块玉。
陌尘低笑，忽然问：\"我最近……是不是总发呆？\"
孙悟空身体一僵。
\"那些时候，我其实在听天道的声音。\"陌尘望着远处山影，\"它说我是'错误'，该被'修正'。\"
孙悟空猛地抬头：\"别听它的！\"
\"嗯。\"陌尘替他拂去发间落雪，\"后来我听见了别的声音。\"
\"什么？\"
\"某只猴子在厨房摔了碗，在书房打翻了墨，还对着我的熏香打了三个喷嚏。\"
孙悟空耳根通红：\"我、我那是……\"
\"很吵。\"陌尘收紧手臂，\"但比天道的声音好听。\"
雪落无声。
孙悟空把脸埋进他衣襟，许久，闷闷道：\"那……以后你发呆，我就闹出更大动静。\"
\"好。\"
\"要是还不行……\"孙悟空抬头，金眸灼灼，\"你就摸摸我的毛。\"
陌尘望进那双眼，忽然觉得，天道算什么？
——他的锚就在这里。
（番外·完）
番外·放鹤
陌尘近来总做一个梦。
梦里，孙悟空身披锁子黄金甲，头戴凤翅紫金冠，脚踏藕丝步云履，手持如意金箍棒，立于云端之上，身后十万天兵旌旗猎猎。
——那才是他该有的模样。
而不是如今这般，整日围着自己打转，连去山下买壶酒都要跟，活像条怕被主人丢弃的小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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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兄！看我新学的法术！\"
晨光熹微，孙悟空一个筋斗翻进庭院，掌心腾起一团金色火焰。那火不烧草木，反而化作莲花形状，在他指尖盈盈绽放。
陌尘坐在石桌旁，银眸映着火光：\"不错。\"
\"我特意跟火德星君讨教的！\"孙悟空尾巴翘得老高，\"以后冬天能给师兄暖手用！\"
陌尘指尖微蜷。
——就是这般。
自识海受伤后，孙悟空几乎把全部心思都放在他身上。修习的法术要能照料他，寻来的法宝要能护佑他，甚至连摘个桃子都要挑最甜的，只因他随口夸过一句\"这个甜\"。
\"悟空。\"陌尘忽然开口，\"你可还记得，当初为何要修仙？\"
孙悟空一愣，金焰\"噗\"地熄灭：\"当然记得！为长生不老，逍遥自在！\"
\"还有呢？\"
\"还有……\"孙悟空挠头，\"当个大英雄？\"
陌尘轻叩桌面：\"如今呢？\"
\"如今……\"孙悟空眨眨眼，突然凑近，\"如今我要当三界最厉害的猴子！护着师兄，谁也不能伤你！\"
银眸微黯。
——错了。
齐天大圣的锋芒，不该困在这方寸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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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陌尘去了菩提祖师处。
\"想清楚了？\"祖师拂尘轻扫，\"他未必肯走。\"
陌尘望向窗外——孙悟空正蹲在梅树上盯梢，金眸在夜色里亮得出奇，生怕一个不留神，师兄又跑去跳崖。
\"他会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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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天庭降旨。
——封孙悟空为\"齐天大圣\"，享蟠桃宴，辖花果山。
孙悟空捏着圣旨，一脸茫然：\"师兄，这……\"
\"去吧。\"陌尘替他理了理衣领，\"你该有自己的人生。\"
\"可我不想——\"
\"悟空。\"陌尘打断他，声音很轻，\"我捡你回来，不是为养只家猴的。\"
孙悟空浑身一僵。
这句话太重，重得像五行山压顶，砸得他喘不过气。
\"家猴……\"他喃喃重复，金眸一点点暗下去，\"原来师兄是这么看我的？\"
陌尘别过脸，不敢看他的眼睛：\"你本该叱咤风云。\"
沉默良久，孙悟空忽然笑了。
\"好。\"他后退一步，拱手行礼，\"谨遵师兄教诲。\"
转身时，锁子甲铿锵作响，凤翅冠映着朝阳，那背影终于有了几分齐天大圣的气魄。
只是没人看见，他攥着金箍棒的手，指节已然发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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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悟空走后，三星洞骤然冷清。
陌尘仍坐在老位置看书，却总不自觉望向窗外——那里再没有一只金毛猴子蹿上跳下，也没有人咋咋呼呼地喊\"师兄你看\"。
系统忍不住道：【宿主，您这是何必……】
陌尘合上竹简：\"他属于更广阔的天地。\"
【可您明明——】
\"嘘。\"
窗外，一片梅瓣飘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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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后，蟠桃宴将至。
陌尘收到一封烫金请帖，落款是龙飞凤舞的\"齐天大圣\"。
\"师兄！\"
熟悉的声音炸响在耳边，陌尘手一抖，茶盏差点打翻。抬头就见孙悟空倚在窗边，金冠歪戴，甲胄生辉，手里还拎着两坛酒。
\"你怎么——\"
\"偷跑出来的！\"孙悟空咧嘴一笑，露出尖尖的犬齿，\"那群神仙烦死了，天天让我赴宴听曲，还不如来找师兄喝酒！\"
陌尘蹙眉：\"胡闹。\"
\"就闹！\"孙悟空翻窗而入，酒坛\"咚\"地搁在桌上，\"师兄不是说让我'叱咤风云'吗？我偏要回来当'家猴'！\"
最后两个字咬得极重，像是憋了许久的委屈终于发泄出来。
陌尘哑然。
孙悟空凑近，金眸灼灼：\"师兄赶我一次，我回来一次；赶我两次，我回来两次——横竖筋斗云快，天上地下，哪儿都困不住我！\"
酒香漫开，混着梅枝清气。
陌尘忽然想起很多年前，那只蹲在山门外的小猴子，也是这样执拗地看着他，说——
\"弟子漂洋过海十数年，特来拜师学艺！\"
原来从未变过。
\"……随你。\"他终是接过酒坛。
窗外，云卷云舒。
（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