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内的空气像是被抽干了。
纽维那句轻描淡写的话，却拥有着千钧之力，砸在林逸风和赵思宁的心头。
设计赛车。
这四个字从这位活着的传奇口中说出，其分量，不亚于任何一座世界冠军的奖杯。
林逸风交叠的双手无意识地收紧，指关节抵着指关节。他没有立刻回答，大脑却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赛车手与设计师，驾驶者与创造者，这是两条截然不同的路，却又在赛道的终点线前，指向同一个方向——极致的速度。
他的脑海深处，那个早已融入他本能的幻影——舒马赫的教诲，如遥远的回响般浮现：“赛车，从来不只是踩下油门那么简单，它是工程与艺术的终极结合体。你要去感受它，理解它，然后，驾驭它。”
过去，他以为驾驭就是终点。
现在，纽维为他推开了另一扇门。
纽维靠在床头，似乎并不急着要一个答案。他看着林逸风沉思的模样，眼神中反而透出一丝欣慰。
“规则，是创造力的牢笼，也是灵感的温床。”纽维的手在空中轻轻一挥，仿佛在勾勒一辆看不见的赛车轮廓，“所有人都在规则的框架里跳舞，但总有人能跳出不一样的舞步。明年，地面效应回归，这是对所有人的一次洗牌。”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魔力，将病房变成了红牛的paddock。
“他们以为，地面效应的核心是文丘里通道，是底板。没错，但也不全对。”纽维的手指在空中虚点，“真正的核心，是‘生命’。如何让气流、机械抓地力、动力单元、悬挂系统……所有的一切，像一个活物一样协同工作。它要在高速弯像壁虎一样牢牢抓住地面，又要在低速弯像猫一样灵巧。它要有自己的呼吸，自己的心跳，而车手，就是它的灵魂。”
他说话时，整个人都在发光，那是一种对事业近乎痴迷的狂热。
赵思宁站在一旁，屏住了呼吸。她听到的不是技术讲解，而是一位艺术家的创作宣言。
林逸风的心率始终维持在一条平稳的直线上，但他的大脑，那座赛道记忆宫殿，正在以前所未有的效率进行着数据匹配。
纽维的每一个概念，每一句描述，都在宫殿中瞬间转化为他驾驶赛车时最细微的体感。
“……悬挂必须预判下压力的变化，而不是被动承受……”
脑海中，斯帕的艾尔罗格弯，赛车被压缩到极限时，底盘传来的那种坚实而又充满韧性的支撑感浮现出来。
“……差速锁的介入时机，要与能量回收的负扭矩完美抵消，车手甚至不应该感觉到它的存在……”
摩纳哥的游泳池弯，出弯时给油，车尾那丝滑而又听话的摆动，没有丝毫多余的挣扎。
这些曾经只可意会的驾驶感受，在纽维的语言中，被赋予了清晰的工程学定义。
忽然，一个久远的画面涌入林逸风的脑海。
那是很多年前的一个深夜，他起夜喝水，看到父亲林建业书房的灯还亮着。门缝里，父亲的身影被台灯拉得很长，他正对着一张画满了复杂线条的图纸，眉头紧锁，嘴里念念有词，手里还拿着一个金属零件，不停地比划着。
那个画面，与眼前这位侃侃而谈的传奇，在这一刻，跨越时空，重叠在了一起。
一种源自血脉的共鸣，让林逸风的心脏轻轻一颤。他忽然明白了父亲那些年沉默背后的执着与热爱。
“你的恢复……医生怎么说？”赵思宁的声音适时响起，打破了这场技术风暴，将话题拉回到现实。她的语气专业而关切，听不出多余的情绪。
纽维滔滔不绝的气势被打断，他轻咳了一声，身体不自觉地往床头靠了靠，那个细微的动作让他眉头微不可查地一皱。
“老骨头了，恢复得慢一点。”他的回答轻描淡写，“医生建议我多晒晒太阳，少看那些复杂的流体模型。”
话虽如此，但林逸风和赵思宁都捕捉到了那一瞬间的停顿，以及他眼神深处一闪而过的疲惫。
这位F1围场内最强大的技术大脑，他的伤势，远比媒体上报道的“自行车摔伤”要复杂得多。
赵思宁的眼神与林逸风在空中短暂交汇。
一个眼神，两人已经心照不宣。
纽维的缺席，对于即将迎来技术大改的F1围场意味着什么？
红牛车队，这支在过去十几年里，依靠纽维的天才设计数次登顶的超级强队，他们的2022年赛车，那台决定未来数年格局的全新战车，将会在多大程度上，失去这位灵魂人物的影响？
一场看不见硝烟的战争，似乎正随着纽维的伤情，在维也纳的阳光下，悄然拉开序幕。
林逸风缓缓呼出一口气，病房内消毒水的气味钻入鼻腔，让他纷乱的思绪重新变得清晰。
他看着纽维，看着这位传奇设计师眼中的期盼与疲惫。
然后，他做出了回答。
“纽维先生，”林逸风的声音平静而坚定，“我很荣幸能听到您的邀请。但我想，我现在……还是一名车手。”
他顿了顿，组织着语言。
“您创造了一台有‘生命’的赛车，而我的职责，是成为赛车的灵魂，在赛道上，将它的生命力压榨到最后一滴。在它停止呼吸之前，我不会离开驾驶舱。”
这番话，既是拒绝，也是承诺。
这是一个车手，对一位设计师的最高敬意。
病房内再次安静下来。
许久，纽维的脸上，缓缓绽开一个笑容，欣慰而又释然。
“好。”
他伸出手，不再是邀请，而是像一位长辈，轻轻拍了拍林逸风的肩膀。
“那就去吧。去把那些工程师们逼疯，去感受每一个螺丝的颤抖，去告诉他们，一台完美的赛车，应该是什么样子。”
他收回手，像是卸下了什么包袱，整个人都轻松了不少。
“记住，你和赛车之间最宝贵的财富，不是速度，而是沟通。继续保持你对细节的敏感，那比任何风洞数据都重要。”
……
走出康复中心，维也纳明媚的阳光洒在身上，暖洋洋的。
林逸风深吸了一口气，感觉自己的整个世界都变得不一样了。
这次探望，不仅是一次简单的问候，更像是一次意料之外的“技能点亮”。纽维为他打开了一扇通往赛车工程底层逻辑的大门，让他对这台由上万个零件组成的精密机器，有了脱胎换骨般的全新认知。
一旁的赵思宁侧过脸，看着林逸风。
“想什么呢？”
“在想，明年我们的新底板，或许可以再激进一点。”林逸风的嘴角，勾起了一抹自信的弧度。
赵思宁笑了。她知道，这次维也纳之行，血赚。
返程的私人飞机上，机舱内很安静。
赵思宁正在闭目养神，林逸风则望着窗外的云海，脑中还在复盘着与纽维的对话。
突然，经纪人杰克·哈里森的手机发出“叮”的一声特别提示音。
他拿起手机看了一眼，脸色瞬间变了。
“Ethan，Nina，你们看这个。”
他把手机递了过来。
屏幕上，是一条来自权威赛车媒体的推送快讯，标题用加粗的黑体字写着：
【突发！红牛车队召开紧急新闻发布会，霍纳宣布：纽维将缺席本赛季剩余所有比赛！】
下方，是发布会现场的照片。
红牛领队克里斯蒂安·霍纳站在台前，脸色严肃。
点开新闻正文，霍纳官方声明的引语被放在了最显眼的位置：
“……阿德里安需要更长的恢复周期，车队所有人都祝愿他早日康复。关于2022年新规赛车的研发工作，我们早已制定了明确的方向和计划，将由我们的技术总监皮埃尔·瓦切先生全权负责推进。我们对我们的技术团队充满信心……”
新闻稿的字里行间都透着官方辞令的冷静与稳定。
但在下方的媒体评论区，早已炸开了锅。
一条被顶到最高的热评，像一根针，狠狠刺痛了林逸风的眼睛。
“一个时代，落幕了。再见了，纽维火星车。”
机舱内的空气，瞬间冷了下来。
林逸风盯着那行字，手机屏幕的光，映着他毫无表情的脸。
他想起了纽维在病房里谈论赛车“生命”时发光的眼神，又想起了他轻描淡写提及伤情时那一闪而过的疲惫。
皮埃尔·瓦切全权负责？
研发方向早已确定？
一个谎言，正在被另一个更大的谎言掩盖。
林逸风关掉手机，机舱重新陷入昏暗。
他知道，夏休期结束后的斯帕，那条传奇的赛道，将不再仅仅是一场分站赛。
F1的围场，要变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