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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展堂的指关节刚碰到门板,同福客栈的大门就轰然洞开。

一股混合着汗味、尘土味和某种可疑香料味的浊浪劈头盖脸砸了过来。

门外,黑压压一片人头攒动,从街这头一直排到街拐角,还打了个旋儿延伸到远处。

人群安静得出奇,只有粗重的呼吸和偶尔因站立不稳而发出的细微摩擦声。

每一双眼睛都直勾勾地钉在白展堂脸上,那眼神他熟——饿狼看见肥肉,就是那种光景。

“哎妈呀!”白展堂倒抽一口凉气,下意识就要施展轻功往后蹿,却被身后一股大力顶住。

佟湘玉音调都变了,尖着嗓子在他耳边喊:“展堂!稳住!这都是钱……不是,这都是客官啊!”

郭芙蓉已经撸起了袖子,亢奋得两眼放光:“老白,闪开!让我用惊涛掌给他们排个号!”

“排什么号!你一掌下去咱客栈就可以直接改陵园了!”吕秀才死死拽住郭芙蓉的胳膊,方巾后的眼睛惊恐地扫过门外沉默的人群,“子曾经曰过,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子还曰过个屁!”李大嘴从厨房探出脑袋,手里还拎着半截黄瓜,“这老些人,我得做到啥时候去?我的妈呀,灶王爷今儿个非得累吐血不可!”

莫小贝像个泥鳅一样从人缝里钻到前面,踮着脚往外看,发出赞叹:“哇塞!这比衡山派当年选掌门还热闹!”

就在这乱哄哄的当口,人群忽然像摩西分海般让开一条窄道。

一个穿着缀满补丁的靛蓝色长袍、头发胡子乱得像鸟窝的老者,颤巍巍地走了过来。

他手里没拿兵器,只捧着一个用灰布包裹的、四四方方的物事,神色肃穆,仿佛捧的是传国玉玺。

老者走到门前,目光缓缓扫过客栈众人,最后落在佟湘玉身上,开口,声音沙哑得像是砂纸摩擦木头:“掌柜的,住店。”

佟湘玉努力维持着职业微笑,嘴角却在抽搐:“这位……老先生,您也瞧见了,今儿这人有点多,房间怕是……”

老者缓缓摇头,打断她:“非为住店,实为守护。”

他举了举手中那灰布包裹,“江湖传言,‘得此物者,可得清净’。”

“清净?”白展堂眨巴着眼,“就为这个?外面这帮好汉……”

他指指门外那群眼神绿油油的,“都是来抢这……‘清净’的?”

老者沉重地点头:“正是。此乃‘大智慧光明清净舍利子’。”

一阵死寂。

“啥玩意儿?”李大嘴挠着肚皮,“舍利子?听着像骨头渣子。”

吕秀才猛地吸了口气,激动得差点把方巾顶飞:“舍利子!高僧大德火化后所遗之圣物!据《大唐西域记》载……”

他被郭芙蓉一巴掌拍在后背,把后面的话噎了回去。

那老者不再多言,绕过还在发愣的众人,径直走向大堂里最角落、最不起眼的一张空桌,小心翼翼地将那灰布包裹放在桌子正中,然后自己端了张条凳,像尊门神似的坐在旁边,闭目养神起来。

他这一坐下,门外的人群明显骚动了一下,但依旧没人喧哗,只是那无形的压力又重了几分。

佟湘玉一把将白展堂拽到柜台后,压低声音,手指都快戳到他鼻尖上了:“白展堂!你惹回来的麻烦?!”

“天地良心啊掌柜的!”白展堂冤得直跳脚,“我这两天最远就去西街买了趟烧饼,顺手……顺手就从个掏兜的小贼身上摸回了个钱袋,都交给您了呀!那屁滚尿流的样儿,不像身怀重宝的啊!”

“那这舍利子哪儿来的?”

“我哪知道啊!兴许是快递送错了?”白展堂苦着脸。

“快递?”佟湘玉音调拔高。

“就是……镖局!对,兴许是福威镖局送错了门牌号!”白展堂赶紧找补。

这边还没掰扯清楚,那边人群又是一阵波动。

这次分开的通道里,走进来三个人。

为首的是一名身着锦缎华服、摇着折扇的公子哥,面皮白净,只是眼神带着股挥之不去的倨傲。

他左边是个铁塔般的虬髯大汉,腰间挎着鬼头刀,右边则是个干瘦得像竹竿、眼神滴溜溜乱转的中年文士。

华服公子“啪”地一合扇子,扇柄指向角落里的老者,声音带着点拿腔拿调的慵懒:“老头儿,你那布包里的,就是最近闹得满城风雨的‘清净舍利’?”

老者眼都没睁,仿佛入定。

虬髯大汉往前踏了一步,地面似乎都颤了颤,声若洪钟:“俺家少爷问你话呢!”

郭芙蓉不干了,叉腰上前:“喂喂喂!哪儿来的?懂不懂规矩?进门是客,要打要杀外边儿去!别吓着我们店里的……呃……宝贝!”

那华服公子这才把目光转向郭芙蓉,上下打量一番,嘴角撇了撇:“同福客栈?倒是会挑地方。这玩意儿放你们这儿,糟蹋了。”

他转向老者,“开个价吧。或者,你自己交出来,省得伤和气。”

老者终于睁开眼,浑浊的眸子里没有任何情绪:“此物非卖,亦不送。有缘者得之。”

“缘?”华服公子嗤笑一声,“本少爷就是缘!”

说着,给那虬髯大汉使了个眼色。

大汉会意,蒲扇般的大手直接就朝桌上的灰布包裹抓去。

说时迟那时快,一直假装擦桌子实则密切关注动向的白展堂,身影一晃,没人看清他怎么动的,就已经拦在了大汉面前,脸上堆着职业假笑:“这位爷,慢动手!小店本小利薄,经不起折腾。您看这样行不,几位先坐下,喝碗茶,歇歇脚,有什么事,慢慢说?”

他手指微动,看似无意地在大汉肘部拂了一下。

那大汉只觉得半条胳膊一麻,伸出去的手顿时僵在半空,脸上闪过一丝惊疑。

干瘦文士眯了眯眼,上前一步,对白展堂拱了拱手:“这位兄台好俊的身手。在下‘鬼算盘’贾三,这位是江南霹雳堂的雷少堡主。我等并非要生事,实是此物关系重大,不得不谨慎。江湖传闻,此舍利乃天竺高僧坐化所留,蕴藏无上智慧,能解世间一切烦恼,得之可心境通明,武学障壁不攻自破。如今消息走漏,引来群狼环伺,放在这小小客栈,恐为诸位招来灭顶之灾啊。不如由我家少爷保管,以霹雳堂的威名,或可镇住场面。”

“霹雳堂?”李大嘴在厨房门口探着头,“听着耳熟……哎!是不是他们家火药特出名那个?”

吕秀才赶紧把他脑袋按回去:“嘘!慎言!霹雳堂势力庞大,亦正亦邪,不可轻易得罪!”

佟湘玉一听“灭顶之灾”,脸都白了,但听到“保管”,又强自镇定下来,挤到前面:“这位……雷少堡主,贾先生,话是这么说。可这东西,现在是这位老先生带来的,算是他的东西。咱同福客栈打开门做生意,讲的就是个信誉。客人的东西,在咱店里,咱就得负责看好了。您几位要是强抢,传出去,我们这店还开不开了?”

雷少堡主折扇轻敲掌心,似笑非笑:“佟掌柜是吧?信誉重要,还是身家性命重要?”

气氛瞬间剑拔弩张。

门外的人群也开始窃窃私语,不少人的手已经按上了兵器柄。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忽听得楼梯口传来一个懒洋洋、带着浓重鼻音的声音:“吵啥呀?还让不让人睡个回笼觉了?”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燕小六一边系着官服的扣子,一边歪戴着帽子,揉着眼睛从楼上下来,身后跟着亦步亦趋、抱着刀的祝无双。

“哎呀!燕捕头!您可来了!”佟湘玉如同见了救星,连忙迎上去。

燕小六打了个巨大的哈欠,走到大堂中央,眯缝着眼扫了一圈:“嘛呢嘛呢?聚众斗殴?寻衅滋事?眼里还有没有王法了!”

他猛地抽出半截腰刀,“帮我照顾好我七舅姥爷!!”

这一嗓子中气不足,威慑力有限。

雷少堡主和贾三交换了一个不屑的眼神。

祝无双柔声补充:“六哥的意思是,诸位有话好说,切莫动手。在这七侠镇上,还是要守朝廷法度的。”

贾三皮笑肉不笑地说:“燕捕头,祝姑娘,非是我等不守法度。实在是这‘清净舍利’非同小可,留在客栈,恐生大变。我等也是为了地方安宁着想。”

“舍利子?”燕小六眨巴着惺忪睡眼,“嘛舍利子?能吃吗?”

众人绝倒。

那角落里的老者,此刻却忽然又开口了,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捕头大人,此物确乃佛门圣物,老朽携之云游至此,只为寻一有缘之地暂歇,并无他意。若因此扰了此地清静,非老朽所愿。只是,”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雷少堡主等人,“强取豪夺,更非正道。”

雷少堡主脸色一沉:“老头儿,你话里有话啊?”

老者不再理他,反而看向佟湘玉:“掌柜的,老朽只求一隅之地,清茶淡饭即可。此物在此期间,可由客栈代为保管,若有人能通过考验,证明其心至诚,而非贪图力量,老朽便将其赠与有缘,如何?”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愣住了。

代为保管?考验?

佟湘玉脑子飞快转动:保管?那就是放店里了?放店里,外面这些人就不敢明抢……至少不敢轻易砸店……还能收住宿费饭钱……好像……有点搞头?

白展堂凑到她耳边:“掌柜的,三思啊!这玩意儿就是个烫手山芋!”

郭芙蓉却来了兴致:“考验?怎么考验?比武吗?这个我在行!”

吕秀才皱着眉头:“考验‘心’?这太过虚无缥缈,如何量化评定?极易引发争议……”

李大嘴嚷嚷:“管他啥考验,先让他们把饭钱结了!这么多人,光站着不消费,像话吗?”

莫小贝不知从哪儿摸出把瓜子,嗑得津津有味:“嘿嘿,有好戏看咯!”

雷少堡主和贾三低声商议了几句。

贾三扬声道:“好!既然老人家有此雅兴,我等便依这规矩!却不知是何考验?”

老者缓缓道:“简单。欲得舍利,需先明心。三日之内,留在客栈,日常起居,一如寻常。老朽自会观察。心无贪嗔,性本清净者,方可得之。”

就这?

所有人都露出一种“你他妈在逗我”的表情。

这算哪门子考验?比谁更能装?

但看着老者那古井无波的脸,以及桌上那个神秘的灰布包裹,再看看门外虎视眈眈的人群,似乎……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雷少堡主冷哼一声:“装神弄鬼!本少爷就陪你玩玩!掌柜的,开三间上房!”

贾三连忙补充:“要最好的!”

佟湘玉眼睛瞬间亮了,拨算盘的手都快出残影了:“好说好说!上房三间,一天二钱银子,三餐另算!先付押金!”

角落里,又有一个阴恻恻的声音响起:“老板娘,也给咱家来一间房。”

却是个穿着黑袍、面容隐藏在阴影里的瘦高个,不知何时也进了大堂。

紧接着,像是打开了什么开关,原本等在门外的人群中,但凡有点家底、自觉有点机会的,纷纷涌了进来。

“给我也来一间!”

“挤一挤!我们兄弟五个包一间通铺!”

“掌柜的!还有地儿吗?马棚也行啊!”

一时间,同福客栈人声鼎沸,开房的开房,点菜的点菜,搬行李的搬行李,竟然呈现出一派畸形的繁荣景象。

佟湘玉笑得合不拢嘴,指挥若定:“展堂!招呼客人!芙蓉!帮忙搬行李!秀才!记账!大嘴!炒菜!小贝!别嗑瓜子了!去后院多搬点柴火!无双姑娘,麻烦您帮着维持下秩序!燕捕头……您……您接着睡?”

燕小六已经被这阵势彻底弄懵了,茫然地点点头,又被祝无双扶着上楼补觉去了。

白展堂穿梭在人群中,脸上笑着,心里却警铃大作。

他注意到,住进来这些人,三教九流,五花八门。

有像雷少堡主那样明目张胆的,有像那黑袍人一样阴森神秘的,也有几个看似普通商旅、但眼神精悍的,甚至还有个挎着菜篮子、自称是来买菜的隔壁大妈,眼神却老往那角落的桌子上瞟。

“考验?观察?”白展堂心里嘀咕,“我看是看谁先憋不住动手吧!”

他溜达到柜台,对正在疯狂记账的吕秀才低声道:“秀才,觉不觉得这事邪乎?”

吕秀才头也不抬,笔下如飞:“子不语怪力乱神。然,此事确有蹊跷。那老者来历不明,舍利真伪难辨,所谓考验更是荒诞。依我之见,恐是有人设局。”

“设局?图啥?”

“或为敛财,或为挑起争端,抑或……”吕秀才理了理方巾,方巾下的眼睛闪着光,“另有更深层之目的。需谨慎观察,收集数据,加以分析。”

郭芙蓉扛着两个巨大的行李箱子蹬蹬蹬上楼,嘴里还喊着:“让让!都让让!姑奶奶我这惊涛掌没长眼睛!”

她经过那老者身边时,特意放慢脚步,仔细打量了一下那灰布包裹,撇撇嘴,“就这么个玩意儿?看着还没我爹书房那镇纸好看。”

李大嘴在厨房里挥汗如雨,锅铲抡得冒火星子,一边炒菜一边骂街:“考验?考验个屁!老子看就是考验老子这身膘!这得炒到猴年马月去!”

莫小贝抱着柴火从后院进来,小脸上满是兴奋,凑到佟湘玉身边:“嫂子,这下咱们发财了!这么多人住店!”

佟湘玉一边数着铜钱,一边压低声音:“发什么财?这都是暂时的!等那劳什子考验一过,该抢的抢,该跑的跑,到时候留下一地鸡毛,算谁的?”

她忧心忡忡地看了一眼角落里的老者和那张桌子,“我现在就盼着,这三天平平安安过去,赶紧把那瘟神送走!”

然而,同福客栈的平静,注定是奢望了。

第一天的考验,在一种诡异而紧张的气氛中开始。

所谓“日常起居,一如寻常”,在眼下这情境里,本身就极不寻常。

雷少堡主显然是演技最浮夸的一个。

他特意选了大堂正中央的桌子,点了一壶最贵的龙井,摇着折扇,做出一副风轻云淡、品茗读书的姿态。

只是那书拿反了,眼神也时不时不受控制地飘向角落。

他带来的虬髯大汉和贾三,一个像门神似的杵在他身后,一个则像个幽灵般在客栈里四处转悠,跟这个搭句话,跟那个套个近乎。

黑袍人选择了二楼栏杆旁的一个位置,点了一碗素面,几乎不动筷子,就那么静静地坐着,仿佛融入了阴影里。

但他的存在感却极强,每个经过他身边的人都会感到一股寒意。

其他住客也是各显神通。

有在院子里打坐练功,声称是在“淬炼心境”的;有在大堂里高谈阔论,纵论江湖大势,实则句句不离“放下执着”的;还有几个凑在一起下棋,落子时却恨不得把棋盘戳穿,眼神交流间刀光剑影。

真正的考验,似乎落在了同福客栈自己人身上。

白展堂感觉自己快成了陀螺。

端茶送水,抹桌扫地,还要时刻提防有人突然暴起发难,或者偷偷摸向那张角落的桌子。

他的“职业病”差点好几次发作——看见有人钱袋露了半截,手指头就痒痒,全靠强大的意志力才忍住。

郭芙蓉负责维持大堂秩序,主要手段是瞪眼和撸袖子。

她往那儿一站,确实震慑了不少想搞小动作的,但她自己那跃跃欲试、恨不得有人跳出来让她活动筋骨的样子,也让吕秀才心惊胆战。

吕秀才试图用他的“子曰”来感化众人,逮着机会就跟人讲“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结果被雷少堡主一句“穷酸闭嘴”怼了回来,郁闷得直揪自己头发。

李大嘴的厨房成了重灾区。

众人为了表现自己“清心寡欲”,点的都是素菜,还要求少油少盐。

这可把无肉不欢的李大嘴憋坏了,一边炒青菜一边骂娘:“嘛玩意儿!一个个装的跟真事儿似的!有本事别吃啊!饿死你们这帮假正经!”

莫小贝倒是如鱼得水,凭借年龄优势,在人群里钻来钻去,偷听各路八卦,回来就跟佟湘玉汇报:“嫂子嫂子,那个雷少爷刚才偷偷问他手下,能不能晚上把舍利子偷出来!”

“那个穿黑衣服的,身上有股怪味,像……像庙里的香火味!”

“还有隔壁张婶,她根本不是来买菜的!她兜里揣着麻袋呢!”

佟湘玉听得心惊肉跳,手里捏着汗巾子,都快拧出水了。

她既要操心生意,又要担心安全,还得防着自家这些不省心的伙计捅娄子,感觉短短半天,皱纹都多了几条。

第一天就在这种表面平静、暗流汹涌的状态下过去了。

夜里,客栈的灯火亮到很晚。

每个房间都似乎有人影在窗后晃动,走廊里也时不时传来极其轻微的脚步声。

白展堂几乎一夜没合眼,耳朵竖得像天线,捕捉着客栈里的每一点异动。

后半夜,他确实听到角落那张桌子附近有极其细微的衣袂摩擦声,但很快就消失了,似乎有人尝试接近,但被什么阻了回去。

他怀疑是那个神秘的老者暗中出手,也可能是那个黑袍人或者其他人在互相牵制。

第二天清晨,众人再次聚集在大堂时,气氛明显更加焦躁和不耐。

装一天可以,连着装,还要在这么多人眼皮子底下装,对某些人来说简直是酷刑。

雷少堡主的“风轻云淡”维持不下去了,脸上带着明显的戾气,呵斥茶凉了,点心不对味。

贾三的眼珠转得更快,跟不同的人“偶遇”、搭讪的频率也更高了。

黑袍人依旧沉默,但身上散发的寒意更重了些。

几个原本凑在一起下棋的“道友”,因为一步棋的争执,差点当场拔剑相向。

矛盾的爆发点,出乎意料地,落在了李大嘴身上。

临近中午,雷少堡主点名要一道“清水白菜”,要求是“清如水,淡如风,但要吃出红尘百味”。

李大嘴在厨房里对着那颗水灵灵的大白菜发了半天呆,然后怒了:“这他娘的不是为难我胖虎吗?!清水煮白菜,还要吃出百味?他咋不上天呢!”

他一气之下,舀了一大勺猪油,又偷偷加了一勺高汤粉,胡乱把白菜炖了,嘴里还念叨:“给你加点‘红尘百味’!”

菜端上去,雷少堡主只尝了一口,就“噗”地全吐了出来,勃然大怒,一拍桌子:“混账!这菜里一股子油腻俗气!分明是故意坏我修行!你这厨子,其心可诛!”

李大嘴本来就在气头上,拎着炒勺就从厨房冲了出来:“你骂谁混账呢?!爱吃吃不吃滚!真当自己是瓣儿蒜了!还修行,修你个锤子!”

这一下可捅了马蜂窝。

雷少堡主身后的虬髯大汉怒吼一声,就要上前动手。

郭芙蓉早就憋坏了,一个箭步挡在李大嘴面前:“干嘛?想动手?姑奶奶奉陪!”

贾三阴恻恻地道:“佟掌柜,这就是贵店的待客之道?纵容厨子辱骂客人?”

佟湘玉赶紧打圆场:“哎呀误会误会!大嘴!快给雷少堡主道歉!”

李大嘴脖子一梗:“我道个屁歉!他分明是找茬!”

白展堂也赶紧上前,隔在双方中间,脸上堆笑:“各位爷,消消气,消消气!都是误会!这菜不合口味,咱重做!重做!”

雷少堡主却不依不饶,折扇指着李大嘴:“重做?晚了!本少爷看这厨子就是故意的!还有你们这店,藏污纳垢,分明是伙同那老东西,戏耍我等!今日若不给我个说法,我霹雳堂踏平你这同福客栈!”

“帮我照顾好我七舅姥爷!”燕小六又被吵醒了,拿着刀冲下来,但看着虬髯大汉那体格,气势先弱了三分。

祝无双紧随其后,柔声道:“雷少堡主,有话好说,动手解决不了问题。”

“问题?”雷少堡主冷笑,“问题就是这舍利子根本就是个骗局!这老东西和这客栈,合起伙来耍我们!”

他这话一出,大堂里顿时炸开了锅。

其他住客也早就憋了一肚子怀疑和火气,纷纷附和:

“没错!什么狗屁考验!根本就是故弄玄虚!”

“把舍利子交出来!让大家看看到底是真是假!”

“再不交出来,别怪我们不客气了!”

场面瞬间失控,不少人亮出了兵器,目光凶狠地盯向角落里的老者和那张桌子。

原本微妙的平衡被彻底打破,贪婪和暴力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

佟湘玉吓得脸无人色,白展堂全身肌肉紧绷,准备随时拉着佟湘玉跑路,郭芙蓉摆开了惊涛掌的起手式,吕秀才躲到了柜台后面,嘴里念念有词“非礼勿视非礼勿听”,李大嘴举着炒勺有点傻眼,莫小贝则兴奋地爬到了房梁上准备看戏。

就在这乱成一团,眼看就要血溅五步的当口——

那角落里的老者,却忽然轻轻笑了一声。

笑声不大,却异常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嘲讽和……疲惫。

他慢慢站起身,走到桌子前,伸手,揭开了那层蒙了三天、引得江湖动荡、让同福客栈鸡飞狗跳的灰色包布。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目光聚焦过去。

包布下,不是什么光华璀璨的舍利子。

甚至不是骨头。

那是一个……方方正正、黑不溜秋、毫不起眼的——

砖头。

一块随处可见,盖房子砌墙用的,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青砖。

大堂里死一般寂静。

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僵住了,脸上的愤怒、贪婪、凶狠都凝固成了一种极其滑稽的表情。

砖……砖头?

“清、清净舍利子?”有人喃喃道,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

老者拿起那块砖头,在手里掂了掂,浑浊的老眼扫过一张张呆滞的脸,沙哑的嗓音带着无尽的嘲弄:“是啊,大智慧光明清净舍利子。”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此砖,取自少林寺藏经阁后墙,受佛法浸润百年,可不就是‘清净’?尔等为它争破头,可不就是需要‘大智慧’来看破?”

他随手将砖头扔在桌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也像一记重锤,敲在每个人心上。

“考验?这就是考验。”老者嗤笑一声,“可惜啊,三天,无一人看破。贪念障目,利欲熏心。一个个装模作样,实则心怀鬼胎。连块砖头都认不出,还妄谈什么清净,求什么大道?”

他摇摇头,不再看那些如遭雷击的“江湖豪杰”,转身,颤巍巍地朝客栈外走去,背影萧索,仿佛瞬间又老了几岁。

没有人阻拦他。

所有人都还沉浸在巨大的荒谬和震惊之中。

雷少堡主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握着折扇的手指关节捏得发白。

贾三张着嘴,半天合不拢。

黑袍人周身的气息紊乱了一下。

那些亮出兵器的,讪讪地收了回去,表情像是生吞了一只苍蝇。

“哈……哈哈……”不知是谁先干笑了两声。

接着,更多的干笑声、怒极的冷笑声、自嘲的苦笑声响起,汇聚成一片无比尴尬的声浪。

闹了半天,拼演技,斗心机,差点大打出手……就为了一块破砖头?

同福客栈的众人也懵了。

佟湘玉看着空空如也的角落和桌上那块醒目的青砖,捂着胸口,感觉心都在滴血——就为这玩意儿,她提心吊胆了三天!还指望能赚笔大的!

白展堂长舒一口气,抹了把头上的冷汗:“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没好事……”

郭芙蓉收起架势,一脸失望:“啊?不打啦?没劲!”

吕秀才从柜台后探出头,看着那块砖,若有所思:“原来如此……虚则实之,实则虚之……此乃兵法最高境界啊……”

李大嘴拎着炒勺凑过来,戳了戳那块砖:“嘛玩意儿?闹得沸沸扬扬的,就是个这?我还以为啥宝贝呢!呸!”

莫小贝从房梁上跳下来,捡起那块砖,左看右看:“这砖……好像跟咱后院砌墙用的没啥区别啊?就是旧点。”

燕小六茫然地眨眨眼:“嘛意思?舍利子……是块砖?那我七舅姥爷……”

祝无双轻轻拉了他一下:“六哥,事情……好像结束了。”

住客们开始灰溜溜地收拾行李。

没人再提舍利子,没人再提考验。

每个人脸上都火辣辣的,只想尽快离开这个让他们显得像个彻头彻尾的傻子的地方。

雷少堡主铁青着脸,带着手下第一个离开,连账都没结——佟湘玉这会儿也没心思追了。

其他人也纷纷作鸟兽散。

片刻之前还人满为患、剑拔弩张的大堂,转眼间就变得空荡荡荡,只剩下同福客栈自己人,和桌上那块孤零零的青砖。

阳光从大门照进来,尘埃在光柱中飞舞。

一场闹剧,戛然而止。

佟湘玉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有气无力地挥挥手:“关门……今天歇业……”

白展堂赶紧去上门板。

郭芙蓉踢了踢桌腿,悻悻道:“真没劲!白激动了!”

吕秀才拿起那块砖,仔细端详:“虽说是砖,但毕竟是少林寺的砖,或许……也有些许收藏价值?”

李大嘴一把抢过砖头:“得了吧秀才!一块破砖头,还能炖出肉味来?我拿去垫灶台了!”

说着就往厨房走。

“哎!你等等!”佟湘玉突然叫住他,走过去,拿过那块砖,用手摩挲着粗糙的表面,脸上表情复杂,半晌,叹了口气,“算了,留着吧……好歹,也是个念想。”

她把砖头放在柜台最显眼的位置。

“至少,”佟湘玉看着那块砖,幽幽地说,“它让咱们明白了,这世上,最难看破的,不是什么舍利子,是人心里的贪念。还有,”

她转头瞪了一眼自家伙计,“下次再有什么‘宝贝’送上门,都给额扔出去!!”

众人面面相觑,然后一起重重地点头。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洒在空寂的大堂里,也洒在那块见证了这场荒唐的“清净舍利子”上。

它静静地躺在柜台上,仿佛在无声地嘲笑着所有曾为它疯狂的贪婪。

而同福客栈,在经历了这场啼笑皆非的风波后,终于恢复了往日的……鸡飞狗跳。

“大嘴!晚上做点好的!这几天光吃素,嘴里淡出个鸟来了!”

“好嘞!红烧肉管够!”

“秀才!别瞅那破砖头了!过来算算账,看今天亏了还是赚了!”

“芙妹,帮我磨墨……”

“自己磨!姑奶奶我要去活动活动筋骨!”

“展堂!死哪儿去了?赶紧把地拖了!”

“来啦来啦……”

生活,似乎又回到了它原本吵闹而真实的轨道上。

只是柜台上的那块青砖,默默地提醒着他们,有些东西,比任何武功秘籍、神兵利器都更难企及。

那玩意儿,叫清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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